焉支山以南的国都,六月本来温暖,最近却很异常。
太阳刚落下山去,凉意便升了起来。雨云掩盖了一切星光,月光,就连原本浩瀚于长街之夜的灯火,也似受不得这无穷无尽雨点的侵伐,而早早地熄灭了。
大街一片冷冷清清,没有人烟,听起来却很热闹。
因为雨点连续不断地打在国都大道洁净的石板上,敲在街边的瓦罐上,落在小摊防水的油布上,浇在大道两旁的沟渠中,汇到黑黢黢的落水道里,哗啦哗啦的,滴滴答答的。
漫天漫地的雨水,将房舍楼阁冲洗得失了色彩。豪华的国都,只剩下一层冰冷的暗青色,镀在每一件隐约可见的物事上面。
如此夜晚里的国都大道,不是一个行走的好地方。
两人两马,却飞速地行在这青黑色的雨夜里。
狰狞厚重的雨幕从天顶分开,恰好为他们留出了一片没有雨点的空白。
苏清然和万面小君在向暖云居驭马奔去。
还有三天便是国试,国都内的普通客栈,人都已经满了。
暖云居最为豪华,离皇宫最近,要价也极高,所以,很少有人能住得起,总还有那么一点希望。
只是,因为它离皇宫太近了,所以从城门要走很远才到。
看着孤星抖动着黑夜里依然闪着银光的鬃毛,苏清然皱眉道,“阿深,我们很快就到了。”阴湿的寒风锲而不舍地翻弄着苏清然的雨衣和笠帽,灌进他的领口和衣袖,他不以为意,伸出手轻轻摩挲着独角兽的背,用内力给它一些温暖。
这是唯一他在原来世界的老相识,他很是心疼。
走在一旁的万面小君看着哥哥的模样,脸上有了一丝恼怒。
“这暖云居掌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提前通知,难道就不会来迎了?让他们提前准备就……啊嚏!”
忽然一阵奇怪的风从苏清然耳旁刮过,万面小君打了一个喷嚏。
轻轻的一声喷嚏,在苏清然的耳中,却盖过了无边的风雨声,他的心猛然一沉。
“你怎么样?”
“没事,哥哥,我们快到了。”万面小君的声音依然响亮,可听在苏清然的耳朵里,却有点心惊。
“血泪,停下。”苏清然对那红色小马喝道,同时轻轻拉了拉阿深的鬃毛。
“你不能再走了。”苏清然把万面小君扶下马,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脸,摸了摸她的额头,掏出一个褐色药丸,喂她吃了,脸色却没有任何和缓。
“有没有好一点?”苏清然揽着万面小君骑到了孤星上,万面小君点了点头。
“对不住了,阿深。血泪,我们走。”
马蹄再起,向暖云居急速而去。
暖云居甚是气派,光是在夜里依然发着金光的匾额,就不简单。
苏清然无暇多观,径直下马,抱着万面小君走了进去。
“两间上房。”
“这位贵客,实在不巧,最后的一间上房刚被这位公子住下了。”白胡飘飘的暖云居掌柜指着旁边看热闹的一位漂亮公子道。这掌柜显然没有认出苏清然怀里的万面小君,神情虽恭谨,却依然很淡定。这些年来,他达官贵人早见得多了,都城里的王爷,也要给他几分薄面,如今又有正当理由,哪里会怕这两位风尘仆仆的公子哥儿的刁难。
苏清然无心多理那脚快的公子哥,继续问道:“实不相瞒,家弟有急病在身,我急需一间暖屋为他诊治,还有没有其他房间?”
“上房都定光了,哪里还会有更便宜的屋子?”
那被晾在一旁的公子哥却发了话,声音出乎意料的好听。“看你们雨夜赶路怪辛苦的,要不然同我与我的小鸟住一间?反正大家都是男人。”苏清然认真地看了看这说话的小哥。
干净的眉眼,难得漂亮的脸,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亮光,别有一股疏朗的气质。
他就那么大方的笑着,仿佛在说,和你们住一间屋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清然对此人颇有好感,却依然有些为难。
大家,不都是男人。
正在此刻,一直在苏清然怀里沉默的“陈生财”发了话。
“老白羊,你不会胆子大到把本君吩咐的房间也卖出去了吧。小心本君把你的胡子剪来做毛刷。”他只是微微睁眼轻轻说话,一股独特的威压却把这白胡掌柜吓得直哆嗦。
“哎哟哇呀,我的祖宗,小的哪敢把您吩咐的地方给别人住哇,早就打理好了,如今您可来了,您这是怎么了?”
“少废话老白羊,赶紧请哥哥和我上去。”万面小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傲然,却明显地虚弱下来,缩在了苏清然的怀里,仿佛很冷的样子。
那白胡掌柜再不敢啰嗦,向旁的那漂亮公子哥点头致意,便手忙脚乱地引了苏清然和万面小君上楼。
这陡生的变故,把一旁的漂亮公子哥惊得一愣一愣的。
看着这一红一白颇为好看的两个背影,他默默地想着,这两人,究竟什么来历?
他转手把一个蒙着白纱的笼子提溜到面前。“小乖乖呀,你知道他俩是谁吗?”
透着白纱,传来一个细小的动听声音。
“我又没看见,怎么会知道。”
漂亮小哥笑骂道:“小混蛋,怎么说话呢?”
细小声音道:“胆小鬼,你没胆子带我见他们。”
漂亮小哥玩味地笑道:“我带你见了,你若是认不出,就需叫我‘主人’。”
细小声音欢快叫道:“叽叽,啾啾。”
漂亮小哥故作严肃道:“今晚,一定让你看见他们。”
暖云居名不虚传,所有的房间都在二楼,门窗恰好与庭里庭外的夹竹桃树冠相接。客人在檐廊上行走时,盛如红云的夹竹桃花便开在脚旁腿边,给人一种在暖云中穿行,居住的奇妙感受。
掌柜老白羊,如今便领着“陈寻风”和“陈生财”经过了一片又一片盛如红云的夹竹桃林,来到了暖云居最好的那两间房,毕恭毕敬地推开了其中一间,伸手向里让着:“此二处是最好的了,就只怕还入不了陈公子您的眼。”
苏清然从小被苏兼带大,审美的眼光一向是极高的。就算再价值连城的装潢和摆设,如果没有高雅的美感,也很难获得他的欣赏。
更何况现在他一颗心都落在万面小君的病情上面。
饶是如此,当他吩咐老白羊退下,抱着万面小君走进这房间后,还是被惊艳到了。
苏清然将万面小君扶到床上,发现床幔是淡玉,白,青三色混合,重重叠叠不知有多少层,也不知是何料子,拂到手上,竟轻柔若无物。
他来不及赞叹,忙去桌子上取壶装药,煮了一壶药汤。
等到在炉边燃火时,他才发现壶是一整只透明的白玉雕出来的,壶盖上更奢华地透雕着千重花纹。淡黄色的烟雾在壶盖下缭绕,看出从上面看就像金色的花朵在云中次第开放。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遍了屋子的每一件陈设,每一件,看起来都极朴素,但每一件,都绝不普通。
就连墙上那幅描着边关城墙的画,苏清然也可以看出,其中的烽火是用极精妙的荧光颜料绘制出来的。
窗棂,地板,桌椅,瓶镜,精妙之处,不一而足。
这个看起来极朴素温馨的简单房间,可以说是一个完全用绝世珍宝组成的地方。
苏清然看出这一切,只花了三息时间。
纵使房间再美,万面小君中的毒却是不能等了。
“哥哥,我是不是中毒了?”万面小君轻轻拨开纱幔,看着炉边依然戴着斗笠的苏清然,他面前的白纱,映着炉火反出柔和的光。
“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苏清然温柔地说着,把壶从炉火上提下来,放在桌子上,顺势转过身躯,挡住了壶。
过了好一会,他把药水倒到双层镂空的水晶碗里,端到万面小君面前。
“现在温度正好,乖,喝了它。”苏清然轻轻舀起一勺药水,递到万面小君面前。
动作之轻柔,表情之温柔,让万面小君忍不住回忆起来。
母亲不在,当年的哥哥,就一直是这样喂我吃药的,哥哥,果然还是哥哥。
万面小君一走神,苏清然的药勺,就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乖,在想什么呢?”苏清然歪着头,明亮的眼睛里带着安慰的笑意。
“怕苦吗?”苏清然垂目看着药汤,又抬眼望着万面小君,诚恳道,“不苦的,快喝吧。”
万面小君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哥哥,重重点了点头,舔掉了苏清然勺子里的药,咂了咂嘴巴。
虽然只有微微甜,却很香。记忆中哥哥做的药汤,一直很好喝,偶尔就会像这次一样,有这么一种特别让人喜爱的香味。
嗯,哥哥也喜欢这样的香味,他身上就总有一种相似的味道。
只是,万面小君到现在也不知道哥哥到底用的什么香料。
现在,他身上的这种香味就很浓郁,衬得这碗药更加香甜。
“哥哥,这药里到底是什么香料,这么香?能不能告诉我配方,我让药店去批量生产,一定会赚大钱的。”
苏清然看着万面小君,笑而不语。
“这是秘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把这碗药喝掉。”
万面小君失望地咧了咧嘴。
“这样就遗憾了?你这情况,还要再喝两天药,一直喝到国试那一天。”
苏清然把药一口一口全部喂给了万面小君,然后捧着空碗站起身来。
“这么多天你太累了,我去叫掌柜的照看好阿深和血泪,你好好休息。”说罢,轻抚了抚万面小君的柔发,把药碗放在桌上,向外走去。
他的斗笠压得有些低,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他必须抓到那个下毒的人。
那个人,如果没猜错,应该跟到了房外。
房外,一片夹竹桃在雨中开得依然很盛,连绵堆叠成了一厅的美丽红云。
只是这红云,不似刚刚那番厚重。
苏清然的目光向红云下扫去。
云下有雨。
天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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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暗器雨。
两人在雨中较量。
挥汗如雨。
一位是刚刚的漂亮公子哥儿,另一位,则是一个一身火红的蒙面人,看不出性别。
苏清然心中微凛。
这蒙面人的身法气息竟隐秘到这等高度。
若不是漂亮公子前来偷窥,恐怕这人早已出手并得手。
刚刚他的判断出现了错误。
房外是有人,只是他只感知到了那个漂亮公子的存在,却全然没意识到有这蒙面人。
一边思索,苏清然一边看着这人的手法和身法。
矫捷如燕,连贯如云。
他……
漂亮公子在此时连发九枚暗镖。
竟是苏清然从未见过的手法。
三宗长老见识广博乃末界少有,苏清然博闻强记更是独有天才,竟有这样高明的手法他从未见过,这意味着什么?
他仔细,仔细地看着。
突然,身形一动,化成一道白光,穿透红云,干净,利落,没带下一片花瓣。
直射向那红衣人胸前的空门。
那红衣人的动作突然僵硬。
僵硬到慌乱。
漂亮公子暗镖再发,五颗竟有三颗射中了红衣人。
末界除了苏清然外,没有人能无毒可侵,连这善于用毒的红衣人也不例外。
毒镖的麻醉功能再次发作,红衣人的动作无法挽回地慢了下来。他见状不好,一个顿步冲上天去。
漂亮公子也不追,只是轻笑着摇了摇头。
苏清然也没有去追。
因为他们不必追。
那红衣人借着冲劲刚刚掠到桃枝上,就无力地从枝头坠了下来。
像极了一片凋零的夹竹桃花瓣。
无力地,委顿地,落在了苏清然的怀里。
等着手下败将摔个仰八叉的漂亮公子,在被红白组合中的弟弟震惊后,又一次被哥哥惊得一愣一愣。
这,就抱住了?
下一秒,他更是惊得长大了嘴巴。
这,是在诊脉?
再下一秒,他惊叫:“当心!”
红衣人张口吐出好几根透明的暗针。
这么短的距离,一手抱着人,一手诊着脉的斗笠客,却又如何去挡?
那几根透明的暗针,眼看着要直接射在了斗笠下的面纱上,再射进去直取面门!
这人好蠢!
漂亮公子正要捶胸顿足,却发现……
这面纱太强悍……这些暗针触到面纱,竟像撞在了墙上,纷纷坠落下来。
苏清然也不管,只是淡淡叹了一口气。
“姑娘,何必如此自苦。”
漂亮公子从刚刚一直到听到这句话,只觉从头顶到脚底仿佛被荒雷滚了十八遍,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