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廉的引领下,大家一路互通了姓名,谈笑着向临江仙走去。
临江仙,是天垂之国国都最大,最高档的酒楼。
国都本无江,而临江仙为了酒楼的气派,硬是在楼后的空地上,用白玉铺了一条长长的广渠,两旁植了青葱的树木,灌满了干净的米酒,任由行人喝去。行人也蛮讲究,这些年来,临江仙楼后的长长酒江,已经成为了国都的一处招牌景致。
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高处红艳艳的一方檐角,檐顶上晶莹一片,不知铺的是什么材料。“临江仙,是国都里除了祝台之外最高的建筑。这里看见的红色檐角,是临江仙的最高处,望江台的一角。而这檐顶上铺着的,是红色的水晶。”宋廉赞叹道。“据说这临江仙的东家年青英俊,是国都里的一位知名人士,但究竟是谁,大家至今也没猜出来。”
左明听得此言,面露赞赏之色。
此时,唐十八少的腰板不知不觉挺直,一派得意洋洋的样子。
万面小君看见唐十八少有点异常,问道,“你怎么了?这么得意?”
唐十八少示意万面小君附耳过来,低声道,“临江仙,是我开的。”
他本以为这个秘密会让万面小君大吃一惊,谁料她只是“哦”了一声,便再没了下文。
唐十八少略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可知道这个临江仙里最好吃的菜是什么?”
宋廉道,“莫不是招牌鲜鲸脍?”
唐十八少摇了摇头。“吃鲸鱼太过残忍,可偏偏有那些达官显贵想要尝鲜,逼着临江仙不得不开这个菜,只不过,我为了不让他们吃到,就把鲸鱼的价钱提得极高无比,变成了临江仙最贵的菜品,那道菜的名气也就水涨船高变成了‘最好吃的’菜。实际上,鲸鱼还是有点腻的,最好吃的,不是这一道菜。”
苏清然笑道,“哦,原来唐兄就是临江仙的神秘东家。那不知最好吃的菜是哪一道?”
宋廉接道,“虽说唐公子是临江仙的东家,这一顿还须得我来请的。”
唐十八少闻言笑道,“知道知道,最好吃的却不是最贵的。”又道,“其实最好吃的那道菜,叫‘白玉美人’。”
宋廉听得此名,却觉得颇为陌生。
唐十八少哈哈一笑,“没听过吧,这道菜是我家的大师傅做的,一般的达官显贵,是吃不到的。临江仙也就只有女皇陛下来过的时候,才开的这道菜,不过那时不敢叫这个名字,为避公主的讳,就叫了‘九味山鸡’。”
……
万面小君在唐十八少最不想看到的时刻,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白玉美人和九味山鸡,哈哈哈哈!”
左明听到这里,害羞地笑了,道,“想必唐兄所说的那九味,非寻常滋味吧。”
唐十八少方才露出了欣赏的表情。“左明小弟,这里只有你明白我的苦心。”又道,“那九味非寻常人可以想象,之所以叫它白玉美人,是因为它皮白肉红骨青,与美人,”说着意味不明地望了一下万面小君,“一般无二。”
万面小君哪里会对号入座,对唐十八少道,“那你还不快带我们去?让我们看看,你的美人,是个如何吃法?”
唐十八少听得此句,奇怪地看了万面小君一眼,又兴冲冲领着众人向前走去。
不久后,众人来到了临江仙的大门前。
临江仙的大门,不愧“大门”二字。
仅仅门槛,就悬在了两丈高的空中。而门框之上,紫烟晶雕成的“临江仙”三个大字更是高达五丈。精雕的花鸟人物,清贵的青红山水,遍布在门面和门框上,富丽堂皇,光彩熠熠。
在地上站着看起来,临江仙的大门就像一道天门,而整个酒楼,就像一个巨大的立体牌坊。十八根千年铁树造的木柱,稳稳地擎住了这个冲天的大怪物。
此时的临江仙,正在中午金色的阳光下,炫耀着自己浑身上下华亮的油彩和光泽,享受着众人的仰视和瞩目。
骄傲的样子,和唐十八少一般无二。
“我们临江仙,是门槛最高的酒楼,只要你站在国都的地面上,就要仰视它,仰视坐在里面的客人。”唐十八少指着半空那透雕着仙鹤花纹的门槛,里面虽然都是雕刻出的孔隙,却干净得一丝灰也无。“每个到这里来的人,几乎都是乘着轿子或者马车来的,脚底儿沾的,恐怕都是香粉。今天,由我带你们步行而来,已经是特例了。”
说话间,路对面出现了一个众人簇拥的轿子。那轿子在临江仙门口停了下来,仆从在地上铺了一个长长的毯子,轿中一位年长威严的男人,被众人搀扶着,缓缓地向临江仙的空中楼梯迈去,表情认真地仿佛在举行一场仪式。
苏清然,万面小君和左明颇有兴味地瞧着这男人的做派。
而唐十八少骄傲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嘲讽。
他早看惯了这些滑稽模样,如今只觉无味。
临江仙就是他对国都开的一个玩笑。
他想用临江仙这样一个怪物来试试,国都里的人是不是一样的俗套,越难到达的地方,就越是喜爱,越难得到的东西,就越是珍惜。
其实,一些被追捧的物什,不过是噱头而已。
去了这些杂念,唐十八少忽然转头,好奇地看着宋廉。
宋廉对上了唐十八少的眼神。
此人好生沉稳,唐十八少心中暗忖,口中却故作无赖道,“我虽是东家,却只管点菜,如今,还须得宋大人引我们进去咯。”
宋廉笑道,“岂敢劳烦唐公子,各位,这边请。”说着侧身一让,手臂伸向西边的楼梯。众人行去,在楼梯前的毯子上认真擦了擦鞋,一列拾级而上。
穿着青白色干净布衣的伙计在楼梯口观望着,表情不卑不亢,礼数恰到好处。
“因为价钱高,人就少,但因为价钱实在太高,所以请得起最高级的伙计和大厨。”唐十八少边走边讲。“为了保持神秘感,这家店里,绝大多数的伙计都不认识我。”
万面小君歪着脑袋,听着唐十八少的话,觉得很有趣。
这个人,与我蛮像的嘛。
走到楼梯的顶端,伙计把众人迎到大门里,恭敬问道,“各位客官是否预订?”
宋廉道,“没有预订。”
伙计道,“国试期间,宴席实在太多,若是没有预订的话,恐怕只剩下最高一层的宴会厅了。”
宋廉不言语,背着手,向四周望了一圈,又仰头,静静地听了听,问道,“二楼雨霖铃,寒食亭,三楼满江红,若魂厅,四楼凌波阁,观天令,都没人用餐,也没人准备宴席。”
伙计惊道,“不敢瞒大人,只有四楼凌波阁是空的。只是,那是东家常年留下来的房间,没有东家的允许,恐怕不便接待散客。”
宋廉看了看唐十八少,又问伙计,“其他的房间呢?除了凌波阁外,为何无法入座?”
伙计道,“其他大人们预约的时间还没到,但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所以不能空出来。”
万面小君凑到唐十八少耳边,轻声道,“既然如此,你这东家,就卖个人情怎么样?”
唐十八少晃了晃脑袋,得意道,“这是自然,伙计,找你郑姐姐来。”
伙计听了这番吩咐,心里打鼓,连声应了,少时,带了一个妙人儿来便退下了。
那美人一张小脸长得很是秀气,走起路来却是大步流星,飒爽生风,剑眉星目,看起来颇有一番英气,这不禁让苏清然联想起在世界时,见过的女强人。
“郑菡菡见过少爷,见过各位大人。”这“郑姐姐”对着唐十八少微微一笑,也不多话,便领着唐十八少一行人径直上了楼梯,七转八转,便到了凌波阁。
虽然临江仙一派豪华富丽的作派,那凌波阁,却清贵得很,若不是已经知道是个饭厅,准会被人当成书房,仙居一类的地方。
“凌波踏微步,越九天而揽晨星。”郑菡菡推开凌波阁的门时,唐十八少朗声念道。
“这凌波阁有一大好处,只不过除了我和菡菡之外,还没人知道。大家先坐,我们点菜。”
凌波阁的桌子通体漆黑,看起来像完整的一块平顶磐石,边缘并不规则,而是按照自然的纹理,凹凸交错,别有一番和谐之美。
围绕着不规则的边缘,稀设了五把黑白相间的椅子,恰好够唐十八少等人落座。椅子呈流线型,没有扶手,只在中心有一个恰到好处的凹陷,人坐上去,觉得腰背部都被柔和地抵着,很是舒服。
苏清然坐在光滑的椅子上,看着同样光滑的桌子,生出一种超现实主义设计的错觉。
郑菡菡给每人递了一份洒金丝帛的菜谱。唐十八少道,“来,我们看看,大家对哪些菜有意思?”
宋廉道,“久闻临江仙的王母桂鱼和吴宫月兔很是不错,西施眉,南诏蛇肉,东洱羹,北越鹿,七里香菱,八色凤尾,九夜蛙,也都是招牌菜,不如郑姑娘把这些都选进来吧。”
左明道,“不知西海月明是一道什么菜?”郑菡菡道,“是一道汤品,汤中有酒,有竹荪,还有珍珠。别有一番滋味。”
左明道,“那就选上这个吧。”
唐十八少问苏清然,“陈兄想要点什么菜?”
苏清然道,“就这个百花蜜露饼吧,别的没有了。”
唐十八少虽没想到苏清然会选这么一个娘们儿的点心,还是示意郑菡菡选上。
万面小君道,“我只要吃九味山鸡。”
唐十八少道,“好,那就来两只九味山鸡。”
郑菡菡道,“按临江仙惯例,凌波阁里的客人用餐,只要一折,所以是九十两银子。”
左明道,“这些菜应该足够了。”众人同意,郑菡菡收了菜谱下去。
不多时,九味山鸡先到了。
一个怯生生水灵灵的侍女,把一盘倒扣着金盖的山鸡,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金盖一掀,一股淡黄色的雾气散开在了凌波阁内。
雾气里浓浓的是肉香,花香,还有一股独特的……臭味。
只是这臭味并不讨人厌,却淡淡的有些清甜。
雾气中,唐十八少轻轻道,“这是前三味,欲,梦,与现实。”说着用筷子轻轻挑开山鸡洁白的皮肤。
筷子下面流出了浅红的汁水。“这汁水却又是一味,是隐藏在皮囊里的朝气。”
众人一品,是一种淡淡的酸甜,像新制的酒,又像晨间的花露般清新。
唐十八少夹了一块淡红色的鸡肉,道,“这又是四味,妩媚,热烈,纯真,娇嗔。”
众人嚼在口中,只觉每一寸舌头忽麻忽热,其实鲜爽。
独特的味道,真如与美人在纠缠。
唐十八少的目光渐渐醉了,挑出一根如玉的般淡淡泛青的骨头道,“这是最后一味。”
那骨头是淡淡的苦,淡淡的咸,苦的不知是哪几味药材,却很是提神醒脑,让人精神许多。
“这是泪水的味道。”他略有些失神,道。
“为什么是泪水?”万面小君不解。
唐十八少道,“好好的一个美人,有人爱她,求她,直到遇见她,却吸吮了她的朝气,背叛了她的纯真,难道,她不会悲伤入骨吗?”
一番言罢了,他轻叹了一口气。
左明问道,“唐兄,难道你有什么苦衷?”
唐十八少道,“哪里,只不过有些达官贵人,需要被敲敲脑子。”
苏清然看着唐十八少,不知说什么好。
这家伙的故事好像不少。
万面小君道,“没劲!”
唐十八少道,“难道不好吃吗?”
宋廉道,“好吃是好吃,只不过,唐兄如此解释,我就不忍再吃下去了。”
唐十八少尴尬道,“这样,为了大家的兴致,不如来看看我临江仙楼后的那条酒江?凌波阁可谓是观江最好的地方。”
众人走到露台,从十七丈高的地方向下望。
午后的天光下,酒江如一条缎带,浅浅的白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金,反射着醇美奇异的光芒,江里的米酒在午后的阳光烘腾下蒸发,不像水一般产生雾气,却蒸散在空中,把周围的空气都冲得透亮了许多。两岸绿树红花间,鸟声慵懒地响着,仿佛是被半空中甘甜的酒气熏得醉了,远处走过的行人,偶尔有几个伏在江上,用瓢用壶去取酒,高处看去,好似栖息在岸边的水鸟,宁静而美。
只是在临江仙楼下近处的江面上,隐约有个五颜六色的点,看不真切,却像一块花补丁贴在了素色长绢上,格格不入,严重破坏了美感。
万面小君揉揉眼睛,看得仔细,道,“呀!怎么好像一个人躺在了你的酒江上!”
宋廉看了一眼,道,“这个人是国试首试的免试生。”
苏清然再次惊异于宋廉的眼力,却不动声色,淡淡道,“这个人竟然能在米酒中漂浮,轻功不容小觑。”
左明道,“这个人看起来很干净,虽然穿着花衣裳,但却像是一个光头和尚。”
唐十八少道,“哼,管他是谁,我只知道,他好像很开心嘛!”
在国都众人都要好好保护的酒江上如此放肆,那人越开心,唐十八少就越怒!
他把身子探出露台,骂道,“什么人!竟敢如此污了我的酒江!”
这句话包含了内力,直传到十余丈外的江面上,只怕震得那花布人耳朵都要痛起来。
但那花布却还是静静地漂在米酒上,仿佛没听到一般。
唐十八少更怒,一步迈到凌波阁的露台扶手上面。
临江仙本就高,凌波阁更是临江仙中几近最高的地方,露台上唐十八少的洒金素衫和墨色发丝,被高空的烈风吹得鼓张起来,像一朵在风中恣肆开放的妖花,美丽得让人心惊。
下面地上的人已经在江边聚集了起来,有些人对那漂在米酒上的人好奇,有些人指指点点批判起来,但更多的,都在望着凌波阁露台上那直身危立的玉面少年。
凌波阁这么高,要是跳下来,非粉身碎骨不可。
有些人已经认出了唐十八少的面目,国都里那些思慕唐十八少的姑娘,纷纷尖叫了起来。
“十八少!十八少!不要啊!”
唐十八少看着众人的惊恐之色,仿佛很是开心,大喊道,“江面上那个人听着,如果你还不离开,我就下去把你揪上来!”
江面上那个花衣裳的人,仿佛一块真正的花布一般,依然沉默着,也不动手,不动脚,看起来就是在抗议。
唐十八少在自己家的江面上竟然受到了此等无视,怒不可遏,咬了咬牙,大喊一声:
“混蛋!”
话音未落,他一下跃起半空。
直直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