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
月横在中天,风已渐渐歇了。
浓郁厚重的夜色,如一床广阔的棉被,盖住了日间行走的生命的眼睛,也掩住了夏虫的声音。
此刻的国都很静,静得能听见邻家柴房里传来的猪狗鼾声。
鼾声有催眠的功效,很多失眠的人,在各种各样的鼾声中,寻到一种恰合自己呼吸起伏的,便很快能进入梦乡。
可国都西边一间秀丽庭院的银白色屋瓦之上,一个人的呼吸,始终是乱的。
尽管屋瓦之下,那人的呼吸声平稳又有力,毫无性命之虞。
简七作为苏清然脱罪的关键人证,并没有被那些人害死。
可能是因为自己寄住在他家里,她们不方便动手。
可是,不方便,也要动手的,不是吗?
师父除了对她格外温柔外,对这些师姐的教导,一向便是如此。
杨融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师父会派冬使来陷害苏清然。
将近一年的朝夕相处,她对何风,已经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情。
他给她最好的衣食,最美的住所,最详细的教导,最贴心的呵护。他给了父亲,师父和哥哥能给的一切。甚至连情人的爱,都给了她。
只是她不愿接受后者而已。
……
她曾在他闭关时无意破了他的紫木阵,害他身负内伤,他却毫无责罚之意,反而送了她一柄一痕秋。
他曾在冬日带她到风央城外的沙漠上观雪,传授她天雪剑法,回城却一病不起,经过诊治才知道,他之所以自己不使用天雪剑法,甚至连冬使都未曾传授,是因为身有不相容的潜疾。而他之所以传给她,只是因为她在元宵节提到她很喜欢这个剑法的名字。
她曾在与他戏谈东海桃花岛时,幻想能见到一座樱花岛,他便暗中把风央城的樱落别苑拆掉,围绕那棵千年樱木拓了一大片的湖水,名之镜心湖,绝尘岛,请她去住。
他曾无数次放下城主高高在上的架子,在冬夜里陪她暖手,谈棋论酒;
他曾带她到风央城最核心的机密之地,让她结识能工巧匠,了解城中的制械技艺,品读全天下的机要秘闻,教授她闻风知微的方法。
……
她曾问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想杀了我。我希望到时你能因为这场过去,给我一个机会。”
她笑着捂住他的口,啐了一声晦气。
他也在笑,笑容却淡淡地苦涩。
……
师父在我出发前,除了琴谱之外,什么都没告诉我。师父明知我对清然的感情,却为什么要害他?
无风之夜,渐渐起了风,刮着杨融后背的衣裳。
风很凉,凉得像穿过了一层雪花。
杨融从屋顶上站直了身体,在银白色的屋瓦上,投出了一条阴影。“师姐,是你。”
月光冷风间,兰乃桑款款落在杨融面前,仿佛一片淡蓝色的羽毛飘落,没发出一点声音。
杨融脸上闪过一丝怒意。“师姐,这案子,是师父的旨意么?”
兰乃桑道,“这点小事,还不劳师父操心。”
杨融疑道,“师父为什么把你也派来了?”
兰乃桑道,“何止是我,你的另两个姐姐,也来了。”
杨融惊道,“你们要做什么?”
兰乃桑轻抚杨融的肩,叹了口气,语气却是与内容相反的漠然,“帮你把你的心上人好好地带回城去呀。”
杨融道,“那你为什么要陷害他?”
兰乃桑摇头道,“不是我要陷害他,是江上流要陷害他,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杨融疑道,“江上流?”
兰乃桑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国试的魁首,会被天垂国主纳为皇后?皇命难违,若苏清然当真成了状元,他可就做不成你的心上人喽。”
杨融愣了愣,又觉事情不会如此简单,问道,“只因为这个?”
兰乃桑道,“苏清然不比从前,他已经忘了你,皇帝下旨,再加上他自己对皇帝也有那么点好奇,难保他不会在国都乖乖地留下来。”又道,“皇帝可对苏清然好得很,无论我们怎么陷害,恐怕她都不舍得给他定罪。只是,若他名声坏了,她便不好纳他为后。”
杨融道,“我只要他想起我来,别的,我都不求。所以希望你们之后不要再做任何对他不好的事情。”
兰乃桑道,“我们做的一切,都是给你的铺垫。他想起你,还需一番周折。你只要相信我们就好。”
杨融定了定心神,道,“你今天是来杀简七的么?”
兰乃桑笑道,“简七老儿,你不愿杀,就不杀了吧。快去休息,明日比试好好表现。”
话音刚落,兰乃桑便消失在了冷风中。
简七,不杀?
杨融苦笑,略有些可怜地望着屋瓦之下。
她们不可能那么简单就放过简七。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
之前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师父都会在背后默默地支持她。
如今,连师父,好像也没那么可信了。
她转头,望向国都的边缘。
墨黑色的城墙之外,是一片深蓝色的旷野,旷野之外,是黑色的山岭,厚重而压抑,复杂而神秘,连绵起伏,割断了她的视线。
杨融看着那一座座黑色的山岭,有一刹那,感觉自己的全身力量,被那些巨型的山脉吸得一干二净。山脉是那样的坚实,仿佛永远不会倒塌,而坐在屋脊上的她,是如此单薄,一阵大风便能吹翻。
恰如她在这个末界的处境。
想到这里,杨融握紧了拳头,坐直了身体。一股仿佛来自脚底的力量,坚定了她的心,让她从内而外地淡定。
孤单又如何,真正的强者,从来不是温室里的草,而是悬崖上的花,即使单薄,也有移山造土的力量。
不知这样想了多久,天已渐亮,远处的山脉之上,可以看见淡紫色的雾岚蒸腾飘荡。山脉不再是深黑色,而融入了一抹青色。整个天地,从深蓝色,变成了清冷的靛青。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中,依稀闪现了点点金红色的灯火,在青色的土地上,缓缓移来,伴着火焰的温暖,和金属的撞击声。
过了一刻钟,那灯火来到了庭院外,颇为默契地形成了一个明亮的包围圈。
灯火中,为首的一人,轻轻叩了叩房门。
杨融从屋顶跃到庭院中,打开房门上的铜锁。
她将门推开一条缝,从缝中看见一个带着方帽的官员,腰间挂着一把皮鞘短刀,身上穿着一水儿的皂色衣裤,眼袋突出,目光略有些混沌迷蒙,仿佛还没有睡醒的模样。
他的脸色在黄色的火光和靛青色的天光交相映衬下,隐去了苍白的颜色,显得像个成熟的柿子,又像个彻夜未归的醉鬼。
可他说话的声音,却像冰冷的铁一般坚硬,冷静,没有感情。
“刑部主事方冕,清晨叨扰。”
杨融把门开得更大,口中柔声道,“大人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天大亮了再来吗?”。
方冕俯身行礼。“实在抱歉,打扰了杨姑娘休息。只是李陌上老先生一案出了些变数,需要简七先生到衙中配合一下。案情紧张,所以特来打扰。”
杨融皱了皱眉,待要开口,一个年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走吧,我随你们去。”
简七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杨融身后,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披风,装束整齐,显然是早就醒了。他看着转过身来的杨融,和蔼一笑,向前迈了几步道,“辛苦你了,杨姑娘,这一晚上都为我守夜。我没事的,不用担心。”
杨融张了张口,还想要再挽留,却发现找不到理由。
简七躬身笑着,拄着鹤嘴杖,在方冕的指引下,上了一座二人抬的简轿,摇摇晃晃地沿着南雍大道,向刑部的方向去了。
同一个晚上,国都风云的核心人物,正好好地躺在床上。
“你这鸡汤做得,还很不错嘛,辛苦你啦。”他低头喝了一勺万面小君递来的鸡汤,闭着眼想了想,夸道。
万面小君笑道,“只要哥哥觉得好喝,我就一点都不累。”
她半坐在椅子上,擎着汤碗,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又一勺鸡汤,轻轻吹吹,送到苏清然嘴边,动作直若个贤惠的妻子。
烛光朦胧,她的动作在帘幕的淡淡阴影中,笼上了一层柔和的气息,全然不似她平日里颐指气使的模样。
唐十八少看着看着,觉得胸中有些烦闷,清了清嗓子,道,“陈寻风,现在外面闹得这么厉害,你躺在这里养伤不去管它也就罢了,为什么还不让我们趁此机会给你清了罪名?”
苏清然笑道,“若江上流有意要设计我,绝不会因为这点民间传言就动摇的。反之,若闹得当真那么厉害,不用我去讲,自会有人物替我担保。我若亲自击鼓鸣冤,反显得我受不得冤枉,没有气量。他又没将我关在牢里,区区一条锁链,又有什么干系?”
唐十八少撇撇嘴,道,“哼,区区一条用什么都锉不开的锁链。今天晚上别想让我再帮你换衣服。”
正说着,外面“笃笃”地传来敲门声。
“老板,外面有人有事求见,他说他叫宋一星。”
万面小君“嗯”了一声,道,“让他来吧。”
苏清然和万面小君对视一笑。
唐十八少摸不着头脑。“那人是谁?”
苏清然道,“一个有趣的朋友。”
三人到了客厅,便听到外面的人到了。
“陈公子,我是宋一星!”一个熟悉的又尖又细的声音响起来。
“请进。”万面小君道。
门轻轻开了,一个黑色面皮的瘦子,穿着干净的青色绸衫,精神无比地走了进来。刚见到万面小君和陈寻风,就一拜及地,行了一个大礼。
“多亏了二位公子的救助,一星才有了今天呀。”
万面小君笑了笑,扶起宋一星。
“今天怎么想着来看我们?”
宋一星看了看唐十八少,又看了看苏清然。
“怎么不见您的兄长?这二位是……”
苏清然笑道,“我就是陈寻风。”
宋一星道,“那日明明……”忽而眼前一亮,“噢,是了,您去了面纱,自然是要换一种方法隐去面貌了。”
宋一星看着唐十八少,又问道,“这位兄台……”
唐十八少笑道,“我就是唐十八少。”
宋一星微弯的腰一下子挺直了,目光里掩不住的惊讶与崇敬。
“原来您就是唐家那位,那位……”
唐十八少笑道,“那位不肖子孙?”
宋一星点了点头,又猛地摇了摇头。“哪里,哪里……小人真是三生有幸,竟然能在今夜见到您三位。”
唐十八少笑道,“闲话不多说,今天你有什么事?”
宋一星严肃道,“实是知道了昨日江上流大人对陈寻风公子的所作所为,想到前几日夜里见到的一幕,特来报信。”
说着便将那夜里用望远镜所见的一切,用不次于当日茶馆里的生动语言,讲了出来。
苏清然听了最后那纸条上的话,淡淡笑了。
“今日第二日,还有四天。”
唐十八少结巴道,“苏……是你?”宋一星也疑问地看着苏清然。
苏清然笑道,“没错。何风一直想找到我。看来,他这次四使出动,已经有了万全把握。”
唐十八少欲言又止,心里有了一个爆炸性的念头。再看向苏清然和万面小君的眼神,和之前又全然不同了。
传说中那苏姓皇族……爷爷说要我找到的人,难不成真的是他。
苏清然作揖道,“多谢宋兄告知。”
宋一星连忙回礼,“哪里,哪里,能帮到陈公子是我该做的,小的消息带到了,这便告辞,公子明早还有比试,保重身体。”
说罢便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万面小君笑道,“这宋一星也真是识相。”
唐十八少道,“现在该怎么办?”
苏清然笑道,“收拾收拾,睡觉。”
他感觉,暖云居今夜不是很静,有些微小的声音。
他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但是这种声音,他仿佛曾经感受过。这种声音有着明确的韵律和节奏,来人若要暗杀,不会有如此整齐的步伐,也不会走来走去。他们会摆成一个完美的布局,然后一动不动,伺机出手。
只有暗中守卫或者监视的人,才会不时地巡逻查看。
不论哪一种可能,都代表的不是危险,而是安全,也意味着他们最好不要有什么节外生枝或令人误解的动作。
所以,苏清然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其实他也不想逃避何风的出手。与其始终防着暗处的手段,不如和他面对面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