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疼痛重新如潮水般袭来。
睁开眼是刺目的光,他下意识眯着眼,用手遮了遮,却发现,手根本抬不起来。
面前的人影模糊,一只手,替他挡住了明亮的阳光。
他慢慢地适应着光线,等到那只手重新变得清晰,他看见了手后面的脸。
是杨姑娘。
他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剧痛无比,好像肿得厉害,里面还有些凝住的血块,让他呼吸也有些困难。
“昨夜有人打你,什色今天早晨去大牢帮你换了牢房,后来公主醒了,向陛下做了担保,陛下答应在国试结束之前,把你放出来,因为武试要建观战台,对战的时间向后拖延了,今天是武试前一天,你浑身是伤,心腑和经脉严重受损,身体里又有奇怪的东西,武功……怕是没了,你好好静养,明天做些简单的活动,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苏清然看见,杨融的眼睛肿得厉害。
“你是为我哭了么?”他轻轻道,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支离破碎。
杨融的眼眶又红了,大大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膜,却强忍着不流下来,她抚摸着苏清然的肩膀。“你当年为了救我发高烧时,说话就是这样的声音。”
苏清然微微笑了笑,干裂的嘴唇勾出一个苍白的弧度,“我虽然不记得,但是我相信。”
杨融轻轻抽了抽鼻子,从他的额头取下毛巾,在床边的水盆里洗了洗,又重新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昨夜恐怕你到了那个打人的牢房之前,还受了别的苦吧。”她凉凉地道,“你体内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全身都是锁链留下的勒痕,是不是春使狂毒。”苏清然看着面前的她,心想,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没有点头的力气,他眨了眨眼。
杨融闭上了眼,仰头向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复又皱着眉,重新看着他,眼里明显在压制着怒意。
“她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她仿佛早就猜到,只是不愿相信,手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拿起一个玲珑药盒,轻轻推了推苏清然的袖子,将里面的透明药膏涂抹到他红紫斑驳的手臂上。看着他狼藉的手臂,她虽努力在压制,呼吸还是越来越粗重。
她一边在涂药,一边侧着头思索,眉头皱得紧紧,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猛地按了一下苏清然的手腕。
一阵剧痛传来,他忍不住轻抽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是不是弄痛你了?”苏清然睁开眼,看见她焦急的神情,安慰地笑笑,“没事不疼的。”
杨融叹了一口气,推了推苏清然另一边的袖子。
门外好像有谁踩了一块石子,继而又叽叽喳喳地响起几声低语。
苏清然笑道,“是谁在外面,怎么不进来?”
刚刚还静悄悄的门外,突然响起了一片脚步声,万面小君,唐十八少,什色,左明和宋廉全都走了进来。
唐十八少快步走过来道,“你不要动,也不用打招呼,我们早就在外面看你们好久了。”
苏清然认真道,“感谢大家对我的照顾。”
万面小君沙声道,“哥哥,都是我不好,害得你进了大牢。”
苏清然笑道,“不要自责,昨日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让我进牢里的。”
万面小君道,“哥哥,我给你准备了些小菜和粥,你现在想吃么?”
苏清然道,“等上好药,再吃吧。”
左明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道,“陈大哥,这是我师父给我的灵药,他怕我在武试中受伤,所以给了我好几瓶,它可以帮助经脉修复,等你能动了再吃。”
苏清然微笑着眨了眨眼,“谢谢。”
什色叉着腰,仔细地打量着苏清然,好看的眉毛皱着道,“你这武功算是废了,明日武试,最好找个人替你。”轻松的语气,仿佛将这欺君的大事,讲成明早吃什么一样简单。
万面小君道,“哥哥,我现在是失踪人士,武试就由我易容成你去吧,你好好养伤。”
苏清然想了想,未等开口,万面小君道,“哥哥,就这么说定了。”
宋廉笑道,“如今,生财公子的确是最适合的。”
苏清然看了看宋廉,若有所思地笑了。
他感觉,宋廉不是敌人,也不是江上流和何风的朋友。
如果他真的是东海牧游子派唯一的幸存者,他关心的就只有左明了。
非敌非友,爱屋及乌,无害。
众人看过苏清然后,也不便多待,便知趣地离开了,只留下在暖云居常住的唐不念和万面小君,杨融也搬到了暖云居,方便照顾苏清然,因而也留下了。
到了傍晚,苏清然已经可以慢慢地起身了。
他坐在床边,吃了左明给的灵药,仔细地调理了一下体内力量流动的路径,轻舒了一口气。
“生财,拿把剑过来。”
万面小君提着一柄剑,探头探脑地走进来。
“哥哥,你要做什么?”
苏清然接过剑,却完全把握不住那重量,“当啷。”剑脱手落在了地上。
杨融听到声音,快步走进来,问道,“怎么了?”
苏清然笑道,“没事的,就是拿不起来剑。”
杨融想了想,走到苏清然身边,捡起那把剑,递给万面小君。
“你现在的身体状态,只能拿起树枝。”
苏清然道,“那,我便拿根树枝吧。”
杨融看了看苏清然,又看了看万面小君,叹了口气,拿了根细直的树枝来。
苏清然道了声谢,拿着树枝对万面小君道,“明日你要上场,我教你一剑终晴剑法。”
杨融听到这番话,道,“我,我先去看看药。”说罢便走了。
苏清然微微笑着,举起了手中的树枝。
然后直直刺了出去。
身体虽不再健朗,但所幸剑意还在。
……
暖云居客房中,水晶制的悬灯,碎了两个。
杨融听到声音,脚步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抹明丽的笑容。
苏清然叹了口气。
虽然剑意还在,但是毕竟要有力气,能碎两个悬灯,对他现在而言,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即便如此,刚刚那一下,也几乎用光了他今日攒下来的全部力气。
“你要在一剑中,包含万千剑,每一次出剑都能达到剑花长短的剑意,千万次剑意叠加,要相互和谐。”他对万面小君说道。
万面小君点了点头,然后挥起了手中的剑。
她直直地伸了出去。
水晶制的悬灯丝毫不动。
一切寂静。
万面小君叹了口气。
苏清然的眉毛却轻轻地扬了起来。
或许……
在一炷香的沉默之后。
暖云居正对着苏清然的房间,目击唐十八少和罂粟一战的那株夹竹桃的树冠,轰隆落下。
切口光滑无比。
万面小君兴奋地握紧了剑,道,“哥哥,我学会了!学会了!”
苏清然笑道,“看来,你的剑意指向,和我不同。”
听到房间里兄妹的欢笑,杨融的笑更深了。
翌日清晨,风和日丽,空气清爽。
苏清然昨夜睡得很好,醒来时,觉得身上虽然无力,疼痛却减轻了许多。
他身上的药是新的,很早的时候,应该有人来给他换过了。
想着那温柔的触感,他脸上微微一热,她,好像很心疼自己。
正这样想着,门开了。
杨融站在阳光里。
她已经做好了武试的打扮,穿着一身利落的素衫,秀发用木冠高高地束起,长眉比往日更显英气。她端着一盆水,身上搭着干净的长巾。
苏清然笑了,他很喜欢看见她,她站在那里,比阳光还让人愉快。
“今天你能下地走动,但最好不要离开房间,外面的风依旧很大,而且人比较杂。一会儿我们就走了,你好好休息,宋廉中午会过来照顾你,不用担心,那人无害。”
苏清然点了点头,杨融用干净的布巾轻轻擦拭着苏清然的额头,面颊,鼻子,嘴巴,动作极其熟练。
“好好的一张脸,被人打成了这个样子,怎么下得去手。”她心疼地说。
苏清然的目光追随着她的手,悄悄地打量着她的动作。
她仿佛很习惯给我擦脸,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做过很多次的样子,一点都不害羞。
“脖子。”她一手拿布巾,一手托着他的下巴,他抬起头,像个乖小孩,很是配合她的动作。
阳光从大门照进来,映在床的帐幔上,投出了两人的影子。
苏清然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向那影子瞟了瞟。
杨融也顺着那目光看过去。
只一眼,二人的姿势便尴尬地定格在了那里:长发垂下的影子,半卧在榻上,微仰着头,对面,一个戴着高高发冠的影子,坐得直直,托着仰头者的下巴。
杨融的脸微微一热,收回目光,看着苏清然的脸,却发现对方也已转回目光,含笑看着自己,一时不知如何动作,手仍托着他的下巴,停住了。
苏清然仰着头笑道,“脖子。”
杨融当即反应过来,干净的布巾沾了温水,轻柔地擦过他的咽喉,经过之处,被晨风一吹,凉爽无比,惬意无比。
苏清然好喜欢那种感觉,轻轻拉了拉真丝制的睡袍,大半个肩膀露了出来,悄声道,“好凉爽,这些地方也有点热,擦擦。”
看着那比白色睡袍更洁白的皮肤,杨融却没露出苏清然想象中的慌乱。
她只是淡定地洗了布巾,轻轻按在他仍留着淤青的肩膀上,然后向前向后地推移开来。
推移的范围逐渐扩大,他不言语,她亦不言。
晨光照在他的胸脯,晨风吹在他的后背,苏清然惬意得很。
忽然,那块布巾在水里洗了洗,却不沿着原来的轨迹继续开疆扩土,而是回到他的脸上。
杨融无比认真地擦着苏清然的脸,“你的脸怎么又热又红,想来是擦得少了。”
继而又擦擦他的耳朵,故作严肃道,“连耳朵也红了,真是奇怪。”
把布巾放回水里,她端起水盆,道,“早晨就先这样,晚上你应该就可以泡水了,一会儿宋廉会把早饭给你带来,我得走了,你好好休息。”
苏清然点点头道,“别伤到自己。”
杨融莞尔一笑,“你放心。”说着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
看着那高高发冠的身影,苏清然心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从未有一个人,给过他如此特别的感受,可爱,又可亲,可依赖,可呵护,又可敬重……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想到这里,杨融回过身来关门。
他看见了她那风棱石一样发亮的眼睛,心里一荡,坐在那里不动了。
直到身体渐渐变干,他方才转回视线,拉好睡袍,躺了回去。
躺好了,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他脸上的易容,因为治伤和清洁,早已被擦洗得一干二净。
苏清然笑了笑,他不禁想起刚刚杨融给自己擦脸时说的那番低语:“好好的一张脸,被人打成了这个样子,怎么下得去手。”
原来她早就知道我的模样了,真是淡定得很。
他闭上眼睛,暗暗地想:今天云舞虽然能用我的一剑终晴掩盖身份……但愿她听得进去,别当真让自己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