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毓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指格外冰凉。
他这下理解了为什么青神府里有人不愿他进来探看了。
因为这个秘密,实在太过惊人!
韩毓看着那冰棺中的脸,不知说什么好。
秘密之下的发现,往往都是真实的。
若姬无忧的身份当真是假,宫里那位王后,就必是个冒牌货。
联想到姬无忧之前的手段,气质,品性,韩毓心中对这个秘密,不自觉又信了几分。
他还真是很像陈寻风……
想到这里,韩毓感觉身体里的血突然“嗡”地一下涌到了脑子。
如今姬无忧是死了的!
若我将姬无忧的真实身份告诉陛下,这该引起多大的震荡!
陈王后被人冒充,真正的王后陛下死在西南,以身殉国。陛下之怒一起,西南恐怕难免战火!
韩毓的拳微微捏紧。
若他不来这一趟,姬无忧或许就在西南葬了,那秘密,再无人知。
但那假王后在国都,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可他今日来了,这秘密便如一股危险的火苗,若寻不到合适的开启方案,必将引发巨大的祸患!
韩毓正在犹疑,忽然觉得颈上一凉。
重夏手里,拿着一把刀。
“你,下来,否则,死。”
韩毓苦笑,乖乖地站起来,环顾着四周不知何时架起的密密麻麻的羽箭,顺从地随着重夏,跃下了祠堂的屋瓦,来到了祠堂前的空地上。
祠堂通明的灯火中,落妙叉着腰,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韩毓。
韩毓见落妙如今这般模样,心里微微一震。
她这些日子,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威严自信,仿佛陛下亲临。
落妙见被擒者是韩毓,并不意外,开口问道,“韩将军深夜上房揭瓦,所为何事?”
韩毓被重夏用刀架着脖子,看着面前这颐指气使的宫女,感觉有点怪怪的。又一联想到自己是奉王命而来,当即理直气壮道,“我奉陛下之命,特来探查姬大人下落,遭青神府无理阻挠,方才出此下策。敢问落妙姑娘,你不但不给国都回信,还阻止我奉旨办事,你的立场何在?是要我回国都告诉陛下,落妙姑娘其心已殊?”
落妙走下了台阶,走到韩毓面前,冷冷道,“韩将军,相信今夜的事情,已经足够让你清楚,我阻拦你的理由。如今,既然你已经知道无忧的秘密,你会怎么做?”
韩毓听到这番话,表情变得严肃道,“我,我不知道。”
落妙叹了口气,“无忧对此事本就自有打算,若他醒来,一切就都简单了。为今之计,你只需要向国都禀告,无忧正在养病,而我因为伺候无忧,也病倒了。之后我会就回信不及时一事,向陛下修书道歉。”
韩毓仔细看着落妙的眼睛,问了一句,“无忧他,真的是吗?”
落妙点了点头。“我只能说,你所见的,都是真的。”
韩毓笑道,“放心,我不会多生枝节,他若需我相助,绝无二话。惟愿他早日醒来。”
落妙笑了,挥挥手,重夏放下了手中的刀。
韩毓见落妙如今地位如此之高,手腕如此之强,心里不免有些骇然,感慨道。
“落妙姑娘变了很多。”
落妙道,“同他在一起久了,自然要向他学习。”继而又温婉笑道,“今夜更深露重,韩将军既然来了,不妨在青神府上小住一日,落妙可以向将军仔细讲述这几日的事情,以免回朝之时,发生误会。”
韩毓见落妙忽然变得如此温柔,心里又有些不自在,但又说不上什么不对,只好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落妙忽而幽幽道,“韩将军若想仔细看看无忧,便随我来。”
韩毓跟着落妙,一步步走进了祠堂。青神府的侍卫,瞬间如风般散去。
祠堂内外,只剩下落妙,重夏,祖灵和韩毓,还有姬无忧。
韩毓认真地看着冰棺里的姬无忧,听着落妙在一旁的讲述,这样过了许久才完全消化了姬无忧就是陈寻风的事实。
即便接受了姬无忧是陈寻风,韩毓依然对陈寻风从洞萨密藏到青神山顶所行的一切,表达出了极大的震惊。
因为这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陈寻风在国试中显示的能力。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青郡上上下下会唤陈寻风“圣主”,为什么连陈寻风身边跟着的侍女落妙,都能在青神家族中获得如此高的地位。
出于一些考虑,落妙没有将与鲜鲜和祖灵有关的事告诉韩毓。
即便如此,韩毓看向冰棺的眼神,也已经完全变了。
这一夜,落妙讲了很多,到了后来,韩毓渐渐睡着了。
落妙派人将韩毓送到房间休息,自己继续在苏清然的棺前静静地守着。
重夏,祖灵也依然在。
月光从漏掉的屋瓦渗进来,混合在祠堂金色的光里,洒在苏清然的冰棺上。
重夏今天哭了很多次,夜里强打精神抓住了韩毓,此刻,也靠着冰棺睡着了。
祖灵在苏清然的棺前日夜不停守了十天,每夜在四更时护好结界,都会小憩一会儿。
落妙则白天忙着替苏清然整理来自鬼团的各项文书,晚上得空时候,过来看他是不是有什么起色。
她也觉得奇怪,似乎自从重夏接过流泪的事业之后,自己就变坚强了许多。
她在随姬无忧赴江南前绝对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在心爱的人死去的这几日,忍住悲伤,不落一滴眼泪地主持这么多事情。
她瘦了很多。
仆人应她的要求,送来了大补的食盒,大大小小一共二十个。落妙敲了敲冰棺,鲜鲜从苏清然怀里钻出来,伸展了下身体,掀开冰棺侧面的一个盖子,从一个特制的通道滑了出来。
落妙把食盒在地上一字排开,蹲在地上打开盖子,让鲜鲜挑着吃。
鲜鲜正在吞咽鱼汤,落妙忽然问了一句,“鲜鲜,清然他到底有没有救?”
鲜鲜停下嘴巴,看了一眼落妙道,“咦,你不是我们里面最相信主人有救的吗?怎么今天问这句话?”
落妙叹了口气,不再回答,勉强笑道,“我乱问的,快吃吧,吃好了,才有血输给他……”说到这里,她瞥了一眼冰棺,忽然抽了一口气,猛地扭过头,咬紧了嘴唇,闭上了眼睛。
啪嗒,啪嗒,眼泪滴在地上。
落妙伸出左手接着眼泪,右手狠狠抓着衣角,猛地站起来,仰着头,原地立了一会儿,似乎在勉力憋着。
鲜鲜嚼着鱼翅道,“女强人,女强人,你怎么啦?”
那句话问得自然,可在落妙听来,却是极大的讽刺。
她狠狠地跺了跺脚,甩掉手上的眼泪,不管不顾地跑到冰棺旁,抱了上去。
然后便伤心地哭了起来。
若无忧永远不醒,她再坚强,又有什么意义?
无忧,无忧,你可知道,我多想你醒过来,你替人还那两千年的债我不管,可你不要就这样离开我,连一句道别都没有,你在乎他们的怨念,那我的怨念呢?
我说不怨你,但我没有想过你真的会变成这样……若我早知你会这样,我一定会狠狠地埋怨你!
“无忧,无忧……我好想你,你不要再睡了,好不好?你睁开眼睛,让我好好照顾你,好不好?无忧,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你……你不是神仙吗,你醒过来呀?”落妙伏在冰棺上轻轻地哭,狠狠地哭,似要将自己的心肝都哭呕出来,泪水落在冰棺上,结成一片光滑的平面,映得冰棺里那人身体格外清晰,格外苍白。
就在这时,一阵风忽起。
祠堂中的灯火,次第黑暗。
月光更加明亮。
落妙哭得昏天黑地,眼中只有棺内那人的身影,毫不在意周围的一切。
当灯火全部熄灭的一刹,她甚至在想,就让那吹灭了灯火的阴魔地鬼夺了她的性命去,让她去地下等着无忧,也比在这里眼看着他离去要好受。
她闭上了眼,不再哭喊,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
这一夜,她似要流尽十天的泪水。
祠堂里的风,越来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