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苏清然和那蓝袍公子就得到了同等的注目,只不过看蓝袍公子作画的,都是自诩在画画上有所造诣的中老年人,他们刚刚被落妙的描述吸引,都想看看这同道能画出何等画作,好暗中评判比较一番。
而另一群人,那些看苏清然画扇的人,则没那么认真了,他们当中很多是年轻人,很多对画画并不那么在行,也不那么在意,只是想看看,这样一个行为举止浮夸无比的小混混儿,要怎么画扇,又能画出个什么来,看笑话,对他们来讲,是更有趣的。
蓝袍公子蘸了墨道,“方才洛兄所言中,我最爱那清晨之景,梯田多彩,云霞晶莹,羊群圣洁,彩屋明亮,正是一片繁荣蓬勃景色。”边说,边蘸墨中锋,在扇骨的一旁勾起彩屋来。笔锋老道,纤细而有弹性,顿挫分明。蓝袍公子的笔下,彩屋不肥,不瘦,如恰到好处的木板搭成漆好,彩屋之间,不过近,不过远,三三两两,七七八八,如散碎的宝石,一块块镶在山坡上,自然,通透,明亮。
见画如见人,认真看蓝袍公子作画的人,自然可以看出这画中的疏朗之气,有些不自觉地已经抚掌赞叹起来。
“果然笔触之中有朝气,有清气。”
这时苏清然还没画,只是咬着笔端,静静地思考,时不时地向那蓝袍公子的画作,瞥一眼去。
重夏见苏清然这般正宗的“混混”模样,眼底压着的都是笑意。
太子殿下果然装成混混都这么可爱。
围观“混混”苏清然作画的众人,见这“混混”冥思苦想没有下笔,又见他时不时地瞟那蓝袍公子,便自然猜想他是见到高手作画,面子下不来,又不知道如何收尾,已经有几个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苏清然忽然自言自语道,“我可画不了清晨,所有的早晨,我都是睡着度过的。”
众人的哄笑声中,苏清然伸手,忽然伸笔在那通红的颜料里,沾了一把。
“那就画黄昏吧,我这一生中,醒来就是晌午,吃完就是黄昏,见得最多了。”
话音未落,那毛笔上的颜料似因疏忽,滴了一滴在扇面的右边中央,滴成圆圆的一团。
苏清然看着那一团,愣了。
众人见他第一笔就搞砸,笑了。
苏清然笑道,“既然如此,破罐破摔。”说着又向那紫色的颜料盒中,伸了一笔,又向那盛水的竹筒中沾了沾,借着筒边快速一沥,反手回来,似毫不在意地在那红色污点周围,扫了几笔。
那红色的墨团已经渐干,如今边缘与那淡紫色一和,便添了一层朦胧上去。那淡紫色的墨沾的好巧不巧,正沾在笔尖,侧锋的红色还未褪去,因而那些淡紫色的条带边缘,借着那侧锋的红色,润出了一圈细细的红圈。
蓝袍公子还在认真作画,依然保留着大多数专业人士的目光。
尽管如此,有些行家,看向苏清然的眼神也已经不一样了。
那些看热闹的人,哄笑的声音也渐渐止息了。
不是行家的人,此时都看清了苏清然的手。
一个混混,手竟然长得如此纤长白净,骨节分明,就算是名门世家的公子,日夜保养,也未见得能养出这般漂亮的手来。
而行家,也在看苏清然的手。此人用笔姿势看似随意,却无时无刻不成章法,所谓的随意,不过是过分熟练了而已。刚刚那“不巧落墨”,胡乱上色,如今显现在扇面上,竟出奇地和谐,毫不紊乱,反而自然。这等效果若不是高手早就构思好,恐怕只能用奇迹来解释。
苏清然忽然移了个位置,在扇面的下方开始点点。
那点点得也似随意,乱点一气,像撒种子一般,看不出什么美感。
可就是这一步,吸引了更多行家的目光。
这笔触,虽然快速凌乱,看似一气呵成毫不认真,可那笔迹落在扇面上却不因扇骨的阻碍和扇面的起伏有所变形,虽然长宽不等,却都是统一走向的三角形或矩形。
同样,若不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就是这“混混”对笔触的控制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混混”晃了晃脑袋,也不涮笔,将笔尖伸向金黄色去,复又收回来。
然后继续点。
再伸向宝蓝色、朱红色、橙色、石绿色,皆是胡乱地点缀出来。
此刻蓝衣公子已经在画山石草木,还有田间的植物与水光。他的彩屋规规矩矩地,按最佳的位置散布着,不同的颜色,鲜明美丽。
可是那边的混混作画,显然更加具有戏剧性。
混混因为懒得涮笔,颜色已经不纯,落在那小小屋顶上,便是一种混色。可幸运的是,因为他颜色的顺序选得好,所以最后落在屋顶上,反而混出了黄昏的流光。之前那淡紫混了金黄,一圈圈地晕着,为彩屋的屋顶填了一分虚幻的色彩。
有人心中已经暗暗吃惊。
那笔尖如今已经有多重颜色,每次换色时,沾得深了或浅了,得到的画面绝不会是如今这和谐的模样。
这“混混”看来若不是懒得涮笔,便是已经有足够的经验和扎实的技巧,在作画的过程中,直接在一根笔尖上调出不同的晕色,来表现画面的特殊光影。
这种显然的构思和布置,即便是用再浮夸的“随意”烘托,如今看出门道的人,也不会相信真是“随意”为之了。
苏清然依然“随意”地继续画着。
他已经不再看蓝袍公子,因为他的画面越来越复杂,山谷,彩屋,云霞,金色的天光,都已经出现。
就连山谷中夕阳被挡住部分的阴影,也已经隐约可见。
蓝袍公子此刻在上色,他画出了好几级不同植被的梯田,正在一点点地调晕色。
似乎弯腰的时间有些久了,他直了直身子,下意识地向苏清然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只是无意一看,却再难定下心来。
那边扇子上的黄昏,竟然会那么美!那么复杂的配色,那个混混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完成的?
蓝袍公子压下心里的怀疑,勉力收回目光,拾起搭在颜料盘边缘的毛笔。
他继续上色。
苏清然这边,画好了阴影,开始画炊烟,衣服和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