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然为防止人生疑,摆出一副懒散的坐姿,将手隐在袖中,每次只伸出两指,拈棋子落盘。
在场众人只道太女太傅既是落日神山隐士,棋艺必也不错,却全都没真正见过姬无忧下棋。
简七从没见过姬无忧,摸着胡子上下打量着苏清然,显然很好奇他的棋艺究竟如何。
祝仰止负手站在“陈寻风”背后,一派看热闹的表情,眼底却藏着一丝隐约的认真。
落妙端上一壶茶,给“陈寻风”和姬无忧各倒了一杯,便也在一旁看着。
苏清然先下,“陈寻风”很快便跟上,苏清然再下,“陈寻风”再跟,两人速度极快,几乎半柱香时候,便下满了半局棋。
祝仰止在一旁看着暗暗心惊,这姬无忧不愧是落日神山隐士,和陈寻风对弈竟势均力敌,更令人吃惊的是,姬无忧似乎早就料到陈寻风要下何棋,下棋的手法,也和陈寻风惊人的一致,简直就是……用对方的手段,打对方的棋子。
简七在一旁看着,惊讶之余有些气愤,觉得这姬无忧棋艺虽高,却是没有棋风的小人。
鄢语雪在一旁看着,却是渐渐皱起了眉头。
这姬无忧下棋的手法,为何那么熟悉?
可如玉在一旁看着,见两人手法极度相似,也觉得奇怪,只是知道此时不宜插话,便继续在一旁疑惑不解:无忧师傅此举必有深意,这是要教我什么呢?
苏清然一声不响地下棋,心里却在苦笑。
小小和爷爷不在的那段日子,他就常常自己和自己下棋,如今到了这个末界,没想到竟以这样的方式下起棋来。
二人下棋极快,不知不觉已经下到最后几枚棋子。
苏清然的手有点酸了,感觉这样下也不会有什么胜负,于是停了下来,还抬头看了看陈寻风的脸。
说实话除了“陈寻风”背后那人居心叵测令他心寒之外,他看着“陈寻风”时,总觉得很有趣。
平时他只是在镜子里看自己,如今看一个活生生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在面前乖乖地下棋,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忍不住想仔细欣赏一番。
你什么都像我,简直就是我。
苏清然抿嘴一笑,目光落回棋局。他可不想输给一个人偶。
只是我和我下棋,怎样才能赢呢?
这棋,若还按自己的心走,必是平局。
但如果脱离开自己心思的羁绊,并超越它,会是什么结局?
一个人如果想要赢了自己,往往都是赢了自己的心思……下棋下的,可不就是心思?
苏清然心中灵光一闪,笑着看着人偶的眼睛,落了一子,原本胶着的棋局,在那一子落下后,豁然开朗。
“妙啊!”简七当先惊呼出声。果然,这小子留了一手啊。
祝仰止眼中惊艳之色一闪而过。他完全想不到姬无忧的思路竟能如此跳跃广大。
鄢语雪也颇为惊奇,对可如玉道,“玉儿,你看这棋子黑白思路变化,多多体会。”
与苏清然相比,“陈寻风”就没那些变化,还是按照苏清然原本的思路在下棋。
苏清然又摆了一子,道“王后陛下,臣惶恐。”
“陈寻风”仔细一看,笑了笑,“本宫输了。爱卿棋术如此高明,玉儿能有你做师父,也是幸运。”
“谢陛下。”
苏清然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些欣喜,因为他心里许久得不到解答的问题,就在这一盘棋上,有了答案。
“陈寻风”固然像我,但总有一点是不像的。
因为他太像我,太在“我”的里面,所以永远是我心思的奴隶,我肉体的奴隶,逃不开我的定数。
而我,却可以超越我的心思,我的肉体,我的……定数。
或许这才是我是我,而他永不可能是我的原因。
——我非我,故为我。
嗡的一声,苏清然的心中一块模糊的地方,似乎开了一条缝,光线照进来,他整个人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简七虽然惊叹,但心有不甘,于是道,“姬大人真是令老夫大开眼界,各位,不若老夫和姬大人下一局?”
众人没意见,在可如玉的怂恿下,苏清然只好和简七再下一局。
刚一落子,苏清然就觉得,这个简七,的确有问题。
上一次和他对弈,还是在刑部大堂上。自己当时已经神志不清,很多细节都没有捉住,此刻,他从面前的简七身上,感受到和那“陈寻风”同样的气质。
若不是刚刚和瞎子下棋,熟悉了瞎子下棋的灵动浩瀚,如今和这简七下棋,还真容易被此人的棋术所骗。
他棋术很高,不比瞎子差,可是雕琢的痕迹很明显。除此之外,他下棋有意无意间,会倾向险怪狭隘之路,不给对手留下任何情面,胜负心很重,能争一片棋子,绝不稀罕一颗。
苏清然心里慨叹,他绝对不相信,有棋“仙”之称的简七,下起棋来会是这般风格。
还是瞎子的棋,更有仙气。
这简七的棋,下着下着,总觉得满是烟火气。
就像……和泼妇站在一条街上对骂一样。虽然泼妇永远不会输——但你就是不想和他骂下去。
苏清然已经印证了心里的想法,不愿再与假简七下棋浪费时间,于是摆了一子。
一子落下,苏清然看着假简七道,“承让了。”
假简七瞪圆了眼,道,“这,这……”可如玉在一旁看得兴起,鼓起掌来。
“师父!师父!好厉害!”
鄢语雪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苏清然,眼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祝仰止也在笑,那笑容格外开心。
就在这时,苏清然向可如玉招了招手,微微笑着说了一番话。
“玉儿,来,师父和你下盘棋。”声音之温柔,让可如玉瞬间恍惚。
鄢语雪的目光闪了一闪,一刹那有些眩晕。
自己是怎么了,眼前这人明明是姬无忧,怎么……会产生当年小祝的错觉?
苏清然说完这番话,自己也愣了愣,继而笑了。
或许,这便是亲情所至,不自觉的亲近吧。
苏清然让可如玉先落子,自己跟上,一边下棋,一边讲着。
可如玉一会儿进退两难,一会儿恍然大悟,一会儿后悔不迭,一会儿拍手大笑,下得不亦乐乎。
苏清然看着放肆开怀的可如玉,心里不由得欣慰了些。
玉儿,这算是爹能为你做的不多事中的一件吧。
想到这里,苏清然教得更加认真,每一步对棋局的分析,瞻前顾后,全局统筹,头脑之快,令假简七听着都汗颜。
落妙偷偷瞥了鄢语雪一眼,只见鄢语雪看向姬无忧的眼神,含着满满的欣赏之意。
这种眼神,她之前只在鄢语雪当年望着考场上的陈寻风时才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