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是因为姬府在明轩街的最里头,人们向唐家扔垃圾也走不到那里;另一方面,人们也不想往姬府扔垃圾。
因为这几日,和唐家叛国这件惊天大消息一起,偷偷传的还有另一个消息——唐家之所以撑不住,除了多位官员联合弹劾施压之外,最重要的,还是明轩街姬府的主人——姬无忧参的那一本,至于那一本内容是什么,消息的主人没说。
百姓的想象力是强大的,一件大事背后,总有很多奇思妙想,弥漫在包子摊前,茶馆里,饭桌上。
“唐家全抄了啊!”
“那些小姐丫鬟,夫人老爷,现在每天都只能吃咸菜了,想想,真惨啊。”
“我们每天至少还能吃到包子,他们连包子都不敢买。”
“啧啧,你们说,唐家老祖在朝中这么高的地位,他要是帮唐家说说话,唐家也不用这么惨不是?”
“唐家老祖这是什么意思呢?唐家这么大的家业,他就舍得一下子全抄没了?唐家这子子孙孙的前途,他都不在乎?”
“我猜啊,很可能是因为一件事。”
“什么事?什么事?”
“你们都忘了,唐家不论怎么抄,有一个人还是抄不到的。而那个人,才是唐家最出息的。”
“你们说的是……”
“西海王啊!唐十八少啊!”
“有道理!等唐十八少从西海回来,如今这破败唐家,还不巴巴地等着他接手?”
“啧啧,只怕,到时候他都不屑接手这唐家咯。”
“你们说说,现在唐家倒了,朝中哪家的官儿,势力最大?”
“韩家?”
“我觉得不是。”
“钟家?”
“也不对。”
“江家?”
“不一定。”
“我觉得是姬府。姬大人为官清正,才华横溢,又立下大功,还是公主的师父,还被陛下用宫中的轿子接送,我看,这接下来,最红的人,应该就是姬大人了。”
“有道理,有道理。”
“是啊,陛下能因为姬大人参的那一本就抄了整个唐家,看来姬大人在陛下眼中,比唐家还要有分量啊。”
“这姬大人……厉害得有点可怕啊。”
姬府,人们口中那“可怕的姬大人”闭着眼躺在一把软椅上,听重夏念帖子。
几乎是从唐家出事开始,嗅觉灵敏的朝中官员就开始向姬无忧刷存在感。
就连江上流都来派江川送礼物。
这次和江川送的山珍海味不同,江上流送的礼物,更显得高雅,似乎在暗暗奉承苏清然。古玩,字画,熏香,名酒,变着法儿的讨好,苏清然看了看,摆摆手对江川道,“江公子,烦请回去告诉江大人,他的好意我领了,但这些东西,不能收。”
江川有点惊讶,却也不敢违了姬无忧的意思,灰溜溜的回去了。
稍许,江上流又送来一封信,信里拐弯抹角地在问:姬大人为啥不收礼物。
姬无忧笑着回信,就写了寥寥几字:你我权力太大,这般,对大人名声不利。
信送出去,苏清然不再去想,打算小憩一会儿。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人来报,“祝大人来了。”
苏清然听得这话,顿时没了睡意,笑道,“请祝大人到客厅,我随后就来。”
待门房走了,苏清然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他可以一如既往地对祝仰止笑,装作一无所知,但他如今,却觉得笑容比往时沉重得多。
自从林世香等人弹劾唐家,苏清然就知道,那原本一直查不出来的神秘组织的首领,就是这位在客厅等着他的好朋友。
这就好像是让一条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毒蛇爬到了自己的家里。
毒蛇很毒,但从未对自己露出过牙齿。
但自己不知道,毒蛇是否会残害更多的生命,也不知道,毒蛇是否有一天,会对自己下口。
苏清然很同情祝仰止,他也很理解祝仰止,所以他才冒了那么大的险来帮助祝仰止找出唐家的软肋。
在苏清然心里,祝仰止是他的好朋友,和唐十八少、什色一样好的好朋友。
所以他很不想接受这个现实,可他必须要做出应对。
既然他已经完全确定祝仰止是神秘组织的首领,他就有必要弄清楚,祝仰止在扳倒唐家之后,究竟还要做什么。
此刻虽然已是早冬,但窗台上的养魂花,依旧冒出了嫩青色的新芽。这花,一如祝仰止所愿,长得很努力,长得很茁壮。
苏清然望着那花叶,捏着拳头,暗暗许诺:祝兄,不论你做过什么,只要你不是冥顽不灵,不会祸国殃民,我都会帮你悬崖勒马,改正错误,洗脱罪名。
苏清然不轻易许诺,但他的许诺,很少不被达成。
他既在心中做了这样的承诺,就是相信,祝仰止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苏清然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襟,扬起了笑容,向客厅走去。
此时的苏清然想不到,他如今的所有希望和许诺,最终都会落空。
客厅里的祝仰止,看起来有点激动。
他一见到苏清然,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迎过去。
“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祝仰止仔细打量着苏清然,唯恐看出苏清然一点不舒服的样子。
苏清然笑着拍拍祝仰止的肩膀,“好到已经可以和你喝酒了。这些日子在家里偷懒,都没来得及恭喜你大仇得报,今天要和你好好喝一顿。”
祝仰止道,“我就是来找你聊天的,有酒更好!”
茗洛茗泠布置了席案,端上了酒菜之后,就被重夏领到了一旁,避开了二人。
苏清然和祝仰止慢慢品酒,慢慢聊天,就像两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祝仰止喝得很多,说得也很多,可以看出,他今天很兴奋。
渐渐地,他的脸上蒙了一层酡红。
他眯着眼,看着苏清然,忽然微微一笑,拾起一根银箸,轻击玉碗,低低吟唱起来。
“这些年,一个人”
“风也过,雨也走”
“有过泪,有过错”
“还记得坚持什么”
“……”
早冬的风很冷,祝仰止的歌声沾了酒气,软软的,懒懒的,有点单薄,似乎风一来就会吹散了,可那歌声里偏有一种孤寂的味道,任风如何刮,也刮不走,顽固地唱到人的心里去。
苏清然看着祝仰止傻傻的笑,忽然很心疼。
他也取了一根银箸,敲起玉杯。
“真爱过,才会懂”
“会寂寞,会回首”
“还有你,在心中”
同样的旋律,被苏清然唱出来,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与心疼,似一块柔软的棉花,轻轻地贴在祝仰止的心里,让那流血的心,得了些许温暖,些许温柔。
祝仰止轻轻皱着眉头,看着苏清然,“好弟弟,好无忧,听见你的声音,我真的不再忧愁。”
苏清然不再唱,拍拍祝仰止的手,问道,“祝兄,我……想问你。”
“你说!”祝仰止豪迈地大叫一声,伏在桌子上,一双俊美的眼睛,微微红了,就直直地望着苏清然,目光似在望着空月远山,朦胧不知所至,又似望着归来的亲人,热切而温柔。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苏清然的勇气,忽然涨了几分。
“祝兄,那些配合你弹劾的人,是不是都是你安排的棋子。”
祝仰止听了这话,一愣,可那朦胧热切目光却没变,眼睛弯弯笑了。
“没错,早知道瞒不过你,我就没打算瞒你。”
苏清然见祝仰止坦白,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地感到愧疚。
他从未对我设防,我却时时刻刻在调查他。
看着祝仰止迷蒙的眼神,苏清然鼓起勇气,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句话。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这样问。
可他在那一刹,竟就是忍不住想知道祝仰止的答案。
“那是不是有朝一日,我也会变成你的棋子?”
苏清然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心痛了一下,眼睛却牢牢地看着祝仰止,似乎想捕捉到那意料之中的犹疑。
可苏清然没看见一丝一毫的犹疑,他只看见祝仰止的笑容,无比友善纯净。
“无忧,我要你记着,我就算动遍天下人,我也不动你。”
祝仰止平平伸出手,他的手沾了月光,晶莹美丽。
苏清然看着那只手,有些发愣,自己的手,却不自觉地伸过去,和祝仰止的握在了一起。
祝仰止认真地看着姬无忧的眼睛。
“你是我的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若是动了你,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朴实温柔得很,却在苏清然心里似棘鞭抽过。
他把我当成唯一的朋友。
而我,在做什么?
此时,祝仰止又抬起了手中的银箸,继续唱起来。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
“一生情,一杯酒。”
祝仰止唱着,唱着,举起了一个酒杯,碰了碰苏清然的,一饮而尽。然后继续唱:
“我们都曾孤单过,”
“一声朋友你会懂。”
祝仰止还在唱,苏清然抿了抿唇,举起被祝仰止碰过的酒杯,闭上了眼,一饮而尽,泪珠,从眼角滚落。
祝兄,我这辈子不曾亏欠于谁,于你,我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祝仰止见苏清然喝了酒,咧嘴笑了,又唱:
“还有伤,还有痛。”
“还要走,还有我。”
苏清然记得,醉倒前最后一眼,祝仰止的眼睛,比星星的还要明亮美丽。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醉倒,第一次毫不设防地醉倒在一个“恶人”面前。
苏清然选择醉,仿佛这样才能让他证明,祝仰止真的是他的朋友。
……今夜若是不醉,他于心不忍,于心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