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天一夜,苏清然终于醒来了。
当他醒来时,他的床边,正有一个人在给他擦汗。那动作极其温柔,似乎像是在轻轻擦拭清晨的花瓣,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擦出痕迹一般,与其说是在擦,不如说是在轻轻地沾。
朦胧间,苏清然闻到那人身上有隐约的酒味,这酒味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可他的头却昏昏沉沉,想不起来那人究竟是谁。只是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让他不愿再睡。
苏清然努力睁开眼,看清面前正在为自己擦汗的人,猛然一惊。虽然一贯沉稳的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他身上,却刹那间渗出了更多冷汗。
那擦汗的人儿显然也发现了,眼睛里满是担忧,可脸上却始终戴着笑容。
他笑得苍白却不自知,问道,“怎么怕我。”
苏清然哪里会说,是因为他担心祝仰止看见了他面具下的面容。
他定了定心神,感觉到自己的易容没掉,想来祝仰止应该没有发现他的脸,于是忽略了祝仰止的问题,反问了另一句话。
“昨夜你为我弹琴。”他轻轻说,语气里,是对祝仰止的淡淡感激,末了却带着一缕浓浓的心疼。
祝仰止听到苏清然的问题,听出了苏清然话中的情绪,眼前一亮,“昨夜你真的听见了?”
苏清然笑道,“我刚刚醒来,又没人告诉我,我不是听见了,难道还是做梦梦见了不成?”
祝仰止笑了,看起来很是高兴,“你听见了。”
苏清然淡淡一笑不做解释,却撑起身子伸出手去,为祝仰止把脉,祝仰止欲躲,却被苏清然拉住。
苏清然认真地把了片刻脉,道,“你手腕痛,昨夜受了内伤。”说话的语气虽然平和,但其中的意思却是比之前多了许多。
祝仰止点点头。“你心疼么?”说话的时候,他认真看着苏清然的眼睛,就像一个小孩子。
苏清然看了祝仰止一眼,将目光移开,叹了口气道,“心疼。我从头到尾就一直心疼你。”
祝仰止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却不觉得自伤,反手撩起苏清然的头发来。“你知道么,这些年来,你是第一个说心疼我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你说心疼我,我就足够了。”
苏清然又叹了一声,道,“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祝仰止进一步凑到苏清然身边,轻声问道,“那我可以在你身边歇着么?”
苏清然点了点头。
祝仰止似乎蒙了天大的恩典,笑着手脚并用就要上床。
苏清然向床边移了移,给祝仰止留了一个位置,让他躺得舒服些。
其实苏清然不需要做这个动作,因为他的床极大,有一丈宽长,躺下祝仰止和他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两个受了伤的病人躺在一起,旁人看起来也不是很奇怪。所以苏清然也没有多想。
可是祝仰止却在多想,不止他的头在多想,他的手也在多想。
苏清然感觉到了祝仰止伸过来的手,忽然将那手握住,干脆道,“仰止,不要这样做,收手吧,你和我,注定在不了一起的。”
祝仰止的手停了一瞬,似乎有些颤抖。他知道苏清然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依然握紧苏清然的手,道,“我替上去的人都不是奸臣,都是能人,不会影响国家的。”
苏清然依然道,“我们在不了一起的。”
祝仰止的目光逐渐变冷,道,“为什么?”
苏清然道,“我不能说,也许等到我死的那一天快到了,我就会告诉你了。”听到这番话,祝仰止眼中的冷意刹那又变成了心疼。
无忧,原来你是如此不敢伤害我。
既然这样,那我就一辈子护着你,你若不死,我们便一直在一起。
想到这里,祝仰止严肃道,“我不能让你死。”
苏清然又叹了一口气。他在心里暗暗想:等你知道原因,或许我死了,才是你的解脱。
想到这里,苏清然又说,“仰止,不能这样,真的不能。”
祝仰止狠命摇了摇头,表情像是个倔强的孩童,他凑到苏清然的耳边,轻轻却坚定地说:“你等着,可如玉成人礼那天,我会让你做王后。”
苏清然苦笑不已,他发现自己根本劝不住祝仰止。
祝仰止继续说,“祝仰止继续说,“我这一生,只有三个愿望。若都能实现,哪怕一天就死,我也心甘。”
“一个是给祝家平反,一个是恨他,还有一个是爱你。”
话音落下,二人对视,许久无声。
苏清然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他’是谁?”
祝仰止看着苏清然的眼睛,坦白道,“陈寻风。”和祝仰止想象的一样,他看见了苏清然心里的一丝落寞。
与愤怒相反,祝仰止心里微甜,看来,他的确是非常在乎我的爱恨的。
苏清然侧过脸问身边的祝仰止,“你做得到不恨陈寻风么?”
祝仰止奇怪地看着苏清然。
你知道吗,我想你坦白,却又想你一辈子不说。
我知道我能承受你的秘密,但你无法知道我能不能。
所以与其承受,我更希望你保守这个秘密。
因为这样就意味着,你不舍得拒绝我,你不舍得伤害我。
这样,我就能按原先的我一样,继续爱最初的你下去。
祝仰止想着想着,红了眼眶,道,“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他。”
苏清然叹了口气。他心里如今是满满的自责。可他又如何能说出口?
祝仰止接着道,“你和他下棋,你和他说话,你和他做事,好像非常了解他。”
苏清然又叹了口气,侧过身,认真看着祝仰止的眼睛。“如果我说,我不想让你恨陈寻风,你会答应么?”
祝仰止听到这番话,心里五味杂陈。
与其说不恨,不如说,让那个人在心里死得干干净净。
天下盲目的人有许多,盲心之人,更多。
这些盲了心的人,有些是天生盲,有些是不自觉地盲了,还有一些是主动地蒙上了自己的心。
普通人,见到你心盲,或指责,或拆穿,用强光去刺,哪怕刺得千疮百孔。
知己,就是知道你明知自己活得一清二楚,却陪着你一起演戏装盲人的人。
爱人,就是毫不计较你的心盲不盲,总愿意在你面前扮演一个彻头彻尾的盲人的人。
知己和爱人,一个爱得默契,一个爱得深广。
……祝仰止此时就在想这些,想既是知己,又是爱人的姬无忧,见到他的“盲”,会怎样地回答。
于是祝仰止笑着说了一番话,笑容很放肆。
“你知不知道,陈寻风已经死了,现在的陈寻风是我的傀儡,他如今根本就不值得我恨。”
祝仰止说出这番话时,他便是在自己把自己的心蒙起来。只有这样蒙起来,他的爱才能不千疮百孔。
苏清然根本没想到祝仰止会这般坦白。
在他看来,祝仰止今日做的一切,不可能是在得知他的身份情况下做出的。
苏清然心里,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他不会揭穿祝仰止。但是他也不想让祝仰止在未来太难过。
“既然陈寻风已经死了……那我希望你走出来。我不知道你和陈寻风之间发生过多少事,但我想,也许陈寻风这个人,从始至终就没有恨过你。所以,希望你今后放下对他的仇恨。”
祝仰止认真地听了姬无忧的回答。
他很高兴。
若姬无忧知道自己如今的想法,那么他是在陪自己一起盲。
若姬无忧不知道,那么他是毫不计较地包容。
不论姬无忧知道还是不知道,他都亲口说出,他从一开始就不恨我。
若他不说后半句,或许还有可能在哄骗我。
可是最后那半句,真的像是真心的。
所以,无忧是真的不恨我的。
无忧是真的爱我的。
祝仰止想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如春日的阳光般灿烂。
“还有四天,你就要变成我的王后了。无忧,我好开心。”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里的疲惫一扫而空。
“我要回去准备一下,很快回来看你。你在家好好休息。”
苏清然微微一笑,目送祝仰止离开。
待重夏回来报祝仰止已经从姬府大门坐轿离开,苏清然立即吩咐重夏取了一块飞钻来。
他拿着飞钻,录了一段话。
“走最快通道,务必在公主殿下成人礼之前一天,将官场内来自换日宫的所有官员,全部换成潜伏营的人。换日宫人只控制,不杀,一定将其控至公主殿下成人礼后五日。至于简七和王后,暂不处理。”
伸手送走飞钻,苏清然叹了口气。
“仰止,我做的这一切,都是要你活下去。所有大逆不道之罪,都由我来受吧。”
“可是,你这第三个愿望,至少那一天,我愿助你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