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如是依然在落雁林外的土路上沉睡。
此刻的他如坠梦魇,不知何时自己是醒,何时是睡。他偶尔睁眼,仿佛看到了茶缬的面容。那面容像梦,更像真实。
夕阳在远处地平线上游荡着。土路的尽头,便是天地的交线。交线处,一个小小的黑影,闪动着,在橘红色的光芒中,渐渐移近,如同从天上滑落似的,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很快地,到了钟如是的面前。
茶缬看着尘土中奄奄一息的钟如是,怜悯地弯下腰,要扶他坐起来,无意间拂开他那素白的袖口,白皙的手腕上,那累累伤痕触目可见。茶缬见到了这些伤口,猛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伏魔链才能制造的伤口……这个人,都是因为我,才受了这等苦楚。”
她抚摸着那些伤痕,静静地看着钟如是因狂毒折磨而明显憔悴许多的面容。忽然觉得这一刻有些陌生。
从小到大,她到那座冷血城里杀过无数人,看过无数人憔悴,绝望,痛苦,从未有一刻,像今天一般难过。
她不再多想,默默掏出一把匕首。匕首寒光闪动,锋利异常,即使在橘黄色的暮光里,也散发出一股凉气。
她瞪大了眼,扬起匕首,又扎了下去。
待再拔出来时,鲜血已染红刀刃。
她这一刻,眼里竟流露出些罕见的温柔。鲜血,染红了她胸口的衣裳,她忍着极大的痛楚,以手聚力,缓缓吸出一团心血,另一只手掏出一只白玉瓶,将心血注入瓶中,又轻按着伤口,定住气息,勉强止住了血。
若不是茶缬的伤口天生快速愈合,将心头血随意取出,定有生命之危。
茶缬把心血倾倒进钟如是的口中,促他服下,然后去探钟如是的脉。
可以感觉出,那潜伏的狂毒之势渐渐退去,可是另一股不祥的悸动,又强大起来。茶缬方才放松下来的神情,忽然又变得凝重。
更让她心忧的,是钟如是那浑身出奇的冷,而且,他还在慢慢变凉,像是要变成一块寒冰。
……阴鸷寒冰丸!
茶缬犹豫了。
她只是来解狂毒的,但为什么这个人又中了阴鸷寒冰丸?这寒冰丸发作只需三天,他定是在中了狂毒之后,误食了此丸,可这天下,只有风央城才有此丸。
为什么?
为什么?
茶缬猜不出第一个为什么,猜不出为什么风央城的阴鸷寒冰丸会到了钟如是的肚子里。
可她知道第二个为什么,知道为什么她要耗费自己十年的功力,去救眼前这个人。
就算钟如是与她毫不相干。
就算失去十年功力会让她元气大损,甚至要了她的命。
可是她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她怀里一点点变冷,一点点死去。
而且,我并不觉得他和我无关!茶缬看着眼前这个被寒冷包围的男人,当初那温和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她不想让那个声音消失,她忽然感觉自己和钟如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她读不懂那联系从何而来。
没有再多想,茶缬调用自己身体里的阳春内气,将手抵在钟如是背后,霎时,一片茶花白的光芒笼罩了两人,土路上的寒冬不再,春花从路边绽放,开而又谢,灿烂仿佛群星。
夕阳渐渐落下,夜变黑了,而那茶花白的光芒仍在两人身边萦绕。这白色的光芒,幻化成了漫天茶花。茶花纷纷散落,刚落到两人身上,那雪白的花瓣便松散脱落,飘到地上,堆垒成松软的一层,发着圣洁的光。
茶花如雪堆积,渐渐变高,盖住了两人。只有那茶花白的光从层层叠叠丝绸般轻软的花瓣间隙射出,温暖而明亮,射穿了夜风,射穿了黑暗,射穿了一切丑恶……万丈天地,只余茶花白,只有茶花香。
阳春之力,温暖至极,天地所喜,足以弥补一切阴寒之症,可化枯骨为人肉,化落花为新蕾,就连死气沉沉的冬日尘土,也都重新充满了生机。
被阳春之力包裹的钟如是,如尘土般复苏,他的身体,如春回的杨柳,满蕴生机。
渐渐地,茶花白消失了。黑暗逐渐侵占了茶花白的最后一点领地。
茶缬颤抖着勉强站起身来,把钟如是轻放在那遗留的茶花之中。如今的他,身上已经有了令人心安的温热,那股阴冷之气,已经被彻底冲散。
茶缬蹲在土路上,认真看着钟如是。
“好了,我不欠着你什么了。我也不想牵扯你什么了。等你醒来时,你周围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来过。”
茶花瓣一片片,被西南风吹走了。吹到尘土中,被翻卷的尘土盖住,吹到草丛中,被复又站起来的枯草挡住,吹到空气中,被风运到了看不见的天边去了。
地上的脚印,也被这阵风,抹得一干二净。
茶缬站起来,拿着手中盛过心血的白玉瓶,一时间迷失了方向,一阵眩晕袭来,她手里的白玉瓶落在了尘土里,她却浑然不知。
她沉浸在那一个问题里:除了我这个春使,还有哪一个,能让他服下那阴鸷寒冰丸?
她冷笑了一声,向着东北那片天际走去。远方,一颗金红色的星,冷冷地闪烁着。
风央城,她是回不去了。何风一定知道了所有事。
私自叛离,不管在风央城地位多高,回去,只有死。
她失去了目的地,但她,只能往前走。
因为一旦停下,她怕她再没气力站起来。
远远地,风吹拂着她的衣衫,她的身影,像一个孤单细弱的符号,隐在蓝色的夜幕里,没留下一点声音。
天似穹庐,夜晚冰凉而透明,遥远的夜幕清澈如水,根本看不出,有人来过。
钟如是忘记了夜晚的痛苦,他只记得曙光。
地平线上明亮的日光,弥漫到了钟如是的身上。他虽未睁眼,但能够感觉到,那寒冷消失了,一切都变温暖了,变亮了,空气,也变得轻盈而清甜了。他的眉头上,忽然似结了一层露水,潮湿得很。一阵熟悉的味道渐渐充满了他身旁的空气,他感觉到他的头被抬起,靠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了。
他睁开眼。于是他看见了,在曙光里微笑的可如玉。
他发现,她的笑容,就像昨天晚上,他感受到的春天一模一样,明媚,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