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日夜加班,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成功修复了那件织金八宝如意纹缎裙。
墓主身上的衣物、被褥也不是都抢救下来了,能挽救的都是织金、绣金的料子,金线起到了良好的支撑作用,而那些比较轻薄的绸、纱,则一片也看不到了。
能修复的尽量挽救,不能修复的也只能放弃。即使这些已经修复的,要长期保存仍是个难题。
手上工作告一段落,冯妙便决定回家看看。她琢磨着抽空再去市区逛逛,能买的东西多买点儿。
下午下了班正准备收工,赵娟玲匆匆跑回来。
“冯妙,你听说了吗,恢复高考了,已经公布了,广播里说的。”
冯妙原本心里有数,倒没有太惊讶,只是觉得够快的,方冀南上次写信来说最早年底,冯跃进还嚷嚷年底不可能,怎么也得明年暑假,毕竟高考从来没有冬季考过。
赵娟玲却抑制不住的激动:“真要恢复了,太好了,太好了,那我妹妹是不是就能回来继续考大学了?”
赵娟玲看着冯妙收拾好工作台,挽着冯妙往外走,一边说起她妹妹:“……高中的时候,66年,学校停课,我们家姊妹多人家不许她在家呆着,去大西南插队了,农垦团割橡胶,每次回家光在路上就得一个多月,两只脚从她们那深山老林子走到县城就得好几天,县城都不通公路、不通车,两个月的探亲假,一来一回都花在路上了,统共只能在家里二十四天……”
两人走进食堂,考古队的食堂其实就是个临时的大屋子,摆了几张木桌子,文保办给安排了两个人负责做饭,饭好不好吃先不说,反正人有点邋遢,冯妙和赵娟玲找了张桌子,先自己去拿了抹布来擦干净。
两人打了饭坐下来吃,周围三三两两吃饭的人就都在谈论高考恢复的消息。有人跃跃欲试,更有人说吃完饭就回去找书、复习。
书却不好找,早几年烧书的灰都堆成堆了。
一个队员说,他那时亲手烧了家里几大橱子藏书,包括他爷爷那些老旧的线装书,包括他自己的中学课本,骄傲自豪地亲手把灰洒在学大寨的田里,结果让他爷爷拎着棍子满院子撵,扬言要跟他这样的不肖子孙断绝关系……
“进了考古队才知道,那些线装书,有的还都是手写的,怕不都是值钱的东西。”他边说边懊悔地直拍大腿。
另一个队员拿筷子指着他:“怪不得你爷爷骂你不肖子孙,线装手写的书,很可能是珍贵的孤本,很有研究价值的,那就不光是钱的事儿了。”
田卫红在那边大声嚷嚷,问谁手里还有高中课本,她借给她弟弟用。
“这个时候谁还有高中课本借给你呀,你自己的呢?”王建国问。
“王建国你什么意思呀,又没跟你借,反正你也没有。你讽刺我没读过高中啊,没读过高中怎么了,我是工农兵学员,正经甬城大学毕业的。”
“谁敢讽刺你呀,”王建国,“不都是你刺别人吗。”
“你说什么呢你!”田卫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食堂里一片喧闹,邹教授端着个搪瓷大碗进来,一进门:“呦,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一堆人纷纷抢着跟他说高考恢复的消息,邹教授点点头,笑道:“我也听说了,今晚广播一播,明天的报纸上更详细的就该都出来了。”
作为帝大教授,邹教授显然对这个消息也心中有数,只是跟冯妙一样,他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冯妙,有什么想法没有?”邹教授吃着碗里的水煮白菜豆腐,拿勺子指指冯妙,“你去考,就考帝大考古系,我支持你。”
冯妙稍稍一愣,这个……
“我也能考?”
邹教授:“怎么不能?”
“邹教授,您看我都二十四了,结了婚两个孩子了都,我也能考吗?”
之前方冀南来信就说过要恢复高考的事,可具体章程没出来,怎么考,什么报名条件,谁也不知道啊。
比如,既然恢复高考,那么应届的高中学生肯定能考,往届的呢?高考可停了不少年了,往了那么多届,还有老三届,年龄条件、婚否限制……
所以冯妙从一开始就没联想到自己身上,潜意识中她都结婚带娃孩子妈了,还考什么大学呀,整天忙着督促鞭策冯跃进。
“怎么不能考?”邹教授说,“这不是这些年特殊情况吗,具体已经公布了,年龄限制是25岁,特殊情况可以放宽到30岁,不限制婚姻状况,结了婚的也可以报名。”八壹中文網
“你去考,只要你过了帝大的线,我保证给你弄到考古系来。”邹教授道。
高考?她还真没想过。
“邹教授,您是不是有点高估我了,”冯妙苦笑,“我高中毕业是不错,71年高中毕业,接着就结婚生孩子,六七年没碰过书本了,提笔忘字儿。”
不是她自我轻看,实在脑子自我认知比较清醒。她读中学的时间,66年停课、67年复课,然后初中两年、高中两年,正好是大运动最轰轰烈烈的时间,学校里压根没正经上过几节文化课,本身这年代的一个乡镇中学,老师都未必是高中毕业,指不定课上到一半老师就被拉出去斗了,而且整天学工学农,上山割草、下塘积肥,集会拉练搞活动,几十号人唱着歌儿、扛着旗子下乡捡牛粪……她那点文化底子,恐怕一“烤”就糊。
上一世冯妙作为正六品女官,也是认识字的,甚至会看账,内廷总要用人,也就需要培养读书识字的人,宫内自有女史教导可用的小宫女读书识字,姑姑也会教她,然而她那时无非学以致用,学的都是最实用的内容。
冯妙迅速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语文应该没多大问题,政治她倒是可以拼命背书,数学就难说了,史地、理化中学时大概也就翻过课本,书都是新的,英语……话说他们那时有上过英语课吗?英语老师的面都没见过。
“不要妄自菲薄。十年下来,大家水平还不都一样,谁也好不到哪里去。”邹教授道,“我真觉得,你是个搞考古的人才,不止是丝织品,你对这一行足够细心敏锐,有灵气。自古没有考场外的状元,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邹教授:“还有一个多月呢,赶紧复习,好好复习。有没有高中课本?没有我帮你想想法子。”
“我回家找找,兴许还留着。”冯妙想起卞秋芬来借书却跟方冀南一顿撕,忘了拿走的那套课本。
再之后卞秋芬就没怎么来找过她,却听说整天躲在屋里看书,冯妙这会儿算是明白过来了,不愧是熟知将来的穿越女主。
田卫红听到他们的谈话跳过来:“冯妙姐,你赶紧回去找找,原本没用的东西,这下子可稀缺了。”停了停,又不死心地问,“冯妙姐你考不考?你要是不考,一定要先借给我呀,我最先来的。”
田卫红从上次的事,别扭归别扭,然而有求于人,倒是偶尔喊一声“冯妙姐”了。冯妙笑笑说:“我先回去找找看吧,还不定能不能找到呢。”
“71年你们省的课本……”邹教授略一沉吟,“最好是能找到原先的老课本。”
“老课本,那更不好找了,老课本谁还敢留着。”田卫红说,咂咂嘴眼睛一亮,“哎,邹教授,您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我还不知道去哪里想办法呢。”邹教授道,“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吧,回去都找找,指不定谁家垃圾堆里、墙缝里、厕所里就能扒拉出一本来。”
他两口扒拉完碗里的饭说,“我上次在别省,有一本很重要的文献,就是在他们单位厕所里发现的,擦屁股,都撕了一半了,我赶紧藏包里偷偷带出来了。”
话音一落,满屋子哄笑声。
饭后各人洗碗,三三两两端着碗往宿舍走,冯妙跟邹教授和赵娟玲走在一起。
冯妙认真思忖之后跟邹教授说道:“邹教授,您这么鼓励我,那我就试试,我努力,争取不让您失望。”
“考。”邹教授手一挥,“你们都记住,自古没有考场外的状元,你参与可能没把握,但是你不参与,就半点机会也没有。”
冯妙心里实在没有谱,先不说她能不能考上,她去读大学,四年,俩小子咋办?
她娘里里外外忙,身体也不太好,爷爷都七十岁的人了,眼看着也等人伺候,冯振兴年底就要结婚了,弟媳妇要是再生孩子,她娘得多忙。再说让她把俩孩子扔在娘家,孩子也不放心,她自己也过不去……结婚生娃的女人,真是处处不容易。
可是……先考了再说吧。
既然决定报名高考,冯妙两天后尽快处理好手上的工作,就跟邹教授辞行,照例背着一堆吃的喝的、家里用的,回到冯家村。一回去就听说爷爷已经请辞大队长的职务了。
“公社还没批准,说眼下这个关头要稳定,让老爷子过渡几个月,再给带带接班人。”陈菊英道。
冯妙揣测过老爷子那点私心,上七十岁的人了还当这个大队长,一方面确实也是村里人肯听他的,能服众,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作为大队长,他这些年才能严丝不漏地捂住方冀南的身份,不管各种政审、清查,还是上面来人调查,到老爷子这儿手一挥解决了。
眼下方冀南回到首都,老爷子果然就卸任了。
“你爷爷看好的是民兵连长刘大光,推荐他接任当大队长,这两天本家好些人跑来叽歪,说冯家在村里是大户,这么多姓冯的人,怎么就挑不出来一个合适的人,谁还不能当这个大队长了,让个旁门外姓篡权,包括你二叔也让人撺掇跑来说,让你爷爷给骂了。”
“这又不是咱们家祖传的皇位,一个破大队长,他们也太好笑了吧。”冯妙不禁嗤笑,“二叔更不行,二叔还不如我爹呢,我爹是心思浅,二叔是糊涂虫。”
“你二叔倒不是说他自己,他估计也知道自己拿不出手,说让你爹干,说你爹当兵打仗立过功的,他干别人都不能说啥,还说实在不行,就让你爷爷再干两年,等振兴退伍回来让振兴干,振兴一准行。”
冯妙无语。
“我瞧着,未必是你二叔自己想的,还不是冯家本家那帮子人,他们就是不愿意让外姓的人当这个大队长。我说咱家振兴要转志愿兵、留在部队上了,不会回村里来当这个大队长的。”陈菊英顿了顿,摇头道,“你说这叫啥事儿,你爷爷都上七十岁的人了,谁家老人这么大年纪,不该养老了,还要整天劳心劳力地辛苦啊。”
其实在冯妙看来,她爹冯福全倒也没那么不济,冯福全是长子,农村风俗老人跟着长子住,冯福全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生活了这么多年,老爷子凡事当家作主,说一不二的性子,也没给冯福全担当历练的机会呀。
你看冯福全都习惯了,每天三件事:吃饭、干活、听吩咐,有空带带俩外孙,家里大事小事也轮不到他开口。这要搁在古代,是不是等于说,老爷子自己把个嫡长子给养废了。
所以冯妙瞧着俩儿子,越发觉得自己的孩子,还是养在自己身边比较好,不然养歪了、养得不亲了,你都没地方哭去。
“大子,你今年几岁了?”冯妙故意问。
“五岁了。”大子吃掉嘴里的饼干说,“属小牛的,牛最厉害了。”
冯妙不禁一笑,大子是阳历73年2月11号,农历正月初九生的,实打实四岁半。她笑笑说:“大子最厉害啦,可以去上育红班了,马上就能上学了。”
二子啃得满嘴饼干渣子,忙问:“妈妈,我几睡岁了?”
“自己几岁都不知道。”大子嫌弃道,“你三岁了,记住了没?”
二子的生日是74年8月4号,农历六月十七,刚满三岁,可这孩子似乎天生就迟钝,天然呆,除了吃,干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
果然,小呆瓜张开小手,伸着两根手指:“三睡啦,哈哈哈我三睡啦。”
“笨蛋,这是三,你那是二。”大子硬给他拽出一根手指,把三根手指捏在一起,“三你都不认识。”扭头跟冯妙说抱怨,“妈妈,我都教他了,我教他数数,他也能数到一二三四五,可就是不认识几个几个。”
实则这个四岁半的小老师,自己还不知道认识几个数呢。
二子也不恼,想了想又问:“那我属啥?”
“你属老虎。”冯妙。
老虎……二子困难地想了想,哥哥属牛,牛他倒是认识,村里好几头老黄牛,可是老虎他只听过名儿,没见过呀,于是二子说:“妈妈,我也属小牛。”
大子一脸受不了:“我才属牛,你不属牛,你属老虎。”
“哼!”二子觉得大哥不公平,“我偏要属小牛。”
大子想给他一巴掌,瞪瞪眼睛举起小巴掌,二子一看形势不好赶紧认怂:“那,那我属啥?”
二子想了想高兴地决定,“那我属小鸟。”转头跟冯妙奶声奶气地认真道,“妈妈,二子今年属小鸟。”
陈菊英已经笑得拿不住针线,大子挠挠头:“没有属小鸟的吧,妈妈,有属小鸟的吗?”
“有,”二子抢着说,“就有就有,妈妈,就有属小鸟对不对,小鸟最厉害了,小鸟会飞上天。”
大子嘁了一声:“小鸟算什么厉害,小鸟根本不厉害,老鹰还能抓小鸟吃呢。”
二子包子脸困惑了一下下,要不……他干脆属老鹰算了?
冯妙和陈菊英听着俩小孩傻言傻语就光想笑,正笑着呢,老爷子推开大门回来了,冯妙忙站起来:“爷爷回来啦?”
“回来了。”老爷子把背着的手从身后拿出来,手里竟然拎着一只青麻拴着的野鹌鹑,递给陈菊英说:“护青队用网子捉的,回头给俩孩子烧了吃。”
然而俩小子欢呼一声扑过来,这么好玩的鸟儿,估计是不舍得吃了。
爷爷转向冯妙问道:“上次不是说再半个月回来吗?”
“那边事情差不多了,我就提早回来了。”冯妙顿了顿,“爷爷,恢复高考了,你听说了吧?”
“昨晚收音机里听说了,”老爷子问,“咋啦?”
“邹教授叫我去试试。”冯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