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其实真不想要沈文清来道歉。
她压根就不想见到这个人。
你清醒地知道某个人骨子里看不起你,相看两厌,你就根本不想见到她,哪怕她是来道歉的。
“妈妈,妈妈,那个坏人大姑又来了。”二子一路喊着跑进来,方冀南看了儿子一眼,有点哭笑不得。
“你让她来的?”冯妙面无表情看看方冀南。
“没,”方冀南本能地否认,想想又不对,忙说,“可能是我父亲让她来的,我父亲骂她了。”
冯妙轻嗤:“我说她也不像觉得自己有错的人。”
“行啦别生气,她给你赔礼道歉她应该的,看她下次还敢欺负你。”
方冀南说着转身出去,他走出二门,一眼看到大门口的情形,顿时有些扶额好笑,只见大子板着小脸仰着头,站在大门口,小小人儿颇有几分气势,正在跟外面的人对峙。
而大门外,不光沈文清来了,他大姐夫张希运也来了,手里还拎着东西。
他怎么也来了!方冀南不禁腹诽了一下,他这个大姐夫真多事,这是来当和事佬来了?同时心里还有点埋怨来气,你说这两口子早该来的,早不来晚不来,他好不容易让冯妙同意一起带孩子去幼儿园玩,刚要出门呢。
可真会挑时候。
“大姐、大姐夫呀,”方冀南漫不经心的口气道,“稀客稀客,你们怎么来了?”
“嗐,这不是……来看看你们吗,”张希运一脸尴尬地打着哈哈,暗暗捅了下沈文清的胳膊。然而他旁边的沈文清因弟弟这个态度,一口老血堵在心头,脸上就憋出颜色了。
“这不星期天吗,听说冯妙和孩子来帝京了,这不是你们平时上班上学都忙,平时也不在家,我又刚回来,趁着今天赶紧跟你大姐过来看看你们。”
“是够忙的。”方冀南走到大子身后,摸摸儿子的头说,“大子,进去跟妈妈说一声,大姑和大姑父来了。”
大子撅着小嘴,警惕地盯了沈文清一眼,才转头跑进去了。
冯妙听到张希运来了,不禁也有些懊恼,毕竟张希运这个人给她印象还不错,也算是帮到过她,沈文清讨厌,可张希运并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
冯妙抬脚出去,就站在前廊下看过去,方冀南和张希运走在前边,沈文清跟在后面,三人已经进了二门了。
要说张希运这人还比较上道,没等冯妙先说话,老远便扬起一脸笑说道:“弟妹啊,我跟你大姐来看看你们,哎呀我都听说了,你现在可是我们修复故宫的大功臣,真没想到我们能成为同行。”
“哪里呀,您夸我呢,我也就会绣个花。”冯妙笑。
“哎这话说的,你可就太谦虚了。我就算没在修复组工作,也知道复制故宫双面绣的重要意义,都说失传了,这不就发掘出来、重新焕发光彩了吗。”
大概是知道气氛尴尬,而为了掩饰冲淡这份尴尬,张希运充分表现出啰嗦的本能,笑着跟冯妙说道,“我刚回到学校可就听说了,庄老在系里跟人显夸你呢,把庄老高兴坏了。你可不知道,庄老说的时候还提到我,说你是我内弟媳,你看,我都跟着有面子了。”
三人走到前廊下停下脚,张希运摸摸大子的头,又弯下腰笑眯眯看着二子说:“又长高了,俩孩子长得可真好,大姑父从西京回来带了点特产,好吃的,拿来给我们大子二子尝尝。”说着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方冀南。
一边寒暄,张希运一边胳膊肘捣了下沈文清,暗示她:你倒是说话呀。
沈文清听着他们谈笑自若,冯妙却仿佛只忙着跟张希运说话,仿佛没看见她似的,沈文清一张脸憋得发紫,那感觉,大概就像公主皇后要来给个小宫女赔罪,够憋屈的。
可是她还不敢不来,她不来,后边还一个太上皇等着骂她呢。
为了这次赔礼道歉,沈文清硬是把张希运叫了回来,好歹让张希运陪她,原本按沈文清的设想,她和张希运一起上门来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冯妙好歹得给她个台阶下,哪怕给她个眼神、先叫声大姐,她顺势说两句好听的,认个错赔个不是,这事不就过去了吗。
可是刚到大门口就让俩孩子搞得很难堪,方冀南又是这副不咸不淡的态度。
然后从他们进来,冯妙也没跟她打招呼,也没叫大姐,甚至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
沈文清憋出内伤,可又不得不低头,硬挤出一丝难堪的笑容,吞吞吐吐道:“那个……冯妙啊,你看上次的事……都怪我不好,我的错,都是我脾气不好,我这人糊涂了,你别生气,大姐今天专门来给你赔个不是。”
冯妙笑笑:“您这话说的,我不敢当,您说您脾气不好,那肯定是我有什么地方惹您生气,怎么听着都是我不对呀。”
“不是……”沈文清一噎,忍了忍硬憋下那口气,停了一下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不对,怪我不会说话,我当时乱说话,我糊涂了,导致你跟小弟产生误会,我这不是专门来给你赔个不是吗,你宽宏大量,就当我这个当大姐的糊涂,你就别跟大姐计较了。”
“您这话越说越奇怪了。”冯妙笑,依旧慢条斯理道,“听您这意思,您原本也没有错,只不过是个误会,那我要是不原谅,就是我不够宽宏大量,就是我太小气计较了。”
她两句话堵得沈文清血直往脑门冲,忍不住就变了脸色:“你……”
“哎哎哎,哎呀冯妙你别生气,你大姐这个人不会说话。”张希运一看情势不好,赶紧插进两人中间,扭头告诫地给沈文清使了个眼色,无奈地嗔道,“文清你看你,这件事本来就是你不对,你确实糊涂,你好好给弟媳认个错,一家人没有什么说不开的嘛。”
谁知沈文清扭曲着脸一个大幅度的鞠躬,嘴里喊道:“我错了,我道歉,我赔罪。”
冯妙脸色一变:“您这是干什么呀,我可担不起。”
沈文清:“我有罪,我罪该万死,求求你原谅我。”
张希运叹气扶额:“……”
沈文清:“行了吧?我给你赔礼道歉,你还想怎么样?”
冯妙:“我不想怎么样,你要是今天来找茬儿的,就请回吧,我招待不起。”
沈文清:“冯妙你差不多得了啊,我警告你,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说大姐,有你这么道歉的吗?你还真是来给我火上浇油的!”方冀南登时气得够呛,伸手就把沈文清往外推,“你出去!出去!你赶紧走!”
“别推我!”沈文清一边跟方冀南推搡挣扎,一边叫这方冀南的原名,“沈烨,你干什么,你就这么护着她,我是你姐!亲大姐!你为了个女人这么对我!”
方冀南:“出去!你滚!”
方冀南人高马大,推搡着沈文清往外走,张希运实在也是始料未及,一看这姐弟俩又干上了,赶紧冲过去拉架。三个人推推搡搡正好到二门。
老四合院的二门过去又叫垂花门,有一道高门槛,大门的门槛可以活动方便进车马,而垂花门高高的门槛寓意着主人的身份地位,足有三十公分高的青石门槛,俩孩子每次都要扶着门框跨过去。
结果哪那么寸,方冀南推搡沈文清,沈文清偏还挣扎推搡着想争辩,张希运赶紧就想把两人拉开,沈文清挣脱不开气得胳膊大力一甩,结果正好一胳膊甩到张希运身上,张希运脚下一绊,哎呦一声摔地上了。
冯妙:“……”
心说沈家的人可真是好脾气!
“碍不碍事?”看戏的冯妙反应最快,连忙跑过去扶了张希运一把,冲着方冀南道,“方冀南,你快过来看看。”
沈文清大概怎么也没预料到这个情况,也愣了下,方冀南丢下她,过来扶起张希运,冯妙跑进屋拿了把椅子过来,让张希运先坐下。
一地鸡毛!
张希运扭伤的是左脚,还真伤的不轻,脱掉鞋袜一看,脚脖子肿得跟馒头似的,发红发烫,都不敢动弹了。
一片混乱之后,方冀南推来自行车,决定送张希运去医院,起码先确定骨头有没有伤。
“我、我跟你们去,我不是故意推他……”沈文清跟在后边期期艾艾。
方冀南一扭头:“大姐算我求你,你赶紧走,你别在这气我行不行,我自行车也带不下你,你先走你的行不行?”
冯妙看着方冀南骑车带着张希运慢慢走远,沈文清跟着走出一段,站在那儿扭着脸发愣,冯妙也懒得再管她,直接把大门一关,领着两个孩子回屋。
方冀南把张希运送到医院,检查了一下说应该骨头没问题,肌肉扭伤,但是担心韧带伤,韧带伤了也是个挺要命的事情。医生建议马上冷敷处理,方冀南就跟医生拿了块毛巾,柠了凉水,让张希运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给他冷敷。
两个男人默默相对无言,都是一脸的挫败沮丧。
“小弟,真是对不起。”张希运叹气,“又给你搞砸了,你大姐打电话给我说这事,叫我回来陪她一起。我一听,就赶紧回来了,还寻思着让她好好道个歉,给你们夫妻俩消除矛盾……你说这事弄的。”
“呵,这回好了,让她来道歉,她给我火上浇油。你说我怎么有她这样的大姐。”方冀南冷笑。
“你大姐这个性子……唉,我怎么说她呢,就只有别人错的,她从来就没有错。哪怕在农村插队这些年,大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她也照样跟别人吵架闹矛盾,得亏我还能劝着她。尤其越是对自己家人,她越不讲理,好像觉得自家人就该让着她。所以你看,她跟你二姐的关系、跟你,弄得亲兄弟姐妹都处不好。”张希运摇头唏嘘。
“不过”张希运语气稍顿,想了想说道,“小弟呀,我跟你媳妇接触虽然不多,可我觉得她不像是性格这么呛的人,我琢磨着……”
“不是,大姐夫你什么意思啊?”方冀南脸色一变,“你今天自己也看见了,我大姐那是什么样子,什么态度啊,你说能怪冯妙生气吗。她要不是我大姐,我都想抽她。”
“不是,我不是说冯妙有错。”张希运赶紧辩解道,“你听我说呀,我的意思是说,你媳妇在我印象里,是个做事周全、性子很稳得住的人,识大体,为人处世聪明通透。就说今天这事,一样话百样说,你大姐做得不对我承认,可是给我的感觉,冯妙像是一开始就故意激怒你大姐,她可能根本就不想接受你大姐道歉。偏偏你大姐又不长脑子,一激就炸,结果这不是,就把事情搞成这样子了。”
“所以我觉得,你媳妇这不只因为生你大姐的气,她那么聪明通透的人,可不会只因为大姑姐不好就不依不饶,把局面搞这么僵,说白了,她又不用整天跟大姑姐过日子,她完全可以顺势接受你大姐道歉,她还占了上风和大度,以后压你大姐一头,然后你们一家子就能好好的了。”
张希运停了停,挠挠头问:“小弟,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说怎么个意思,就是……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方冀南默默半天没吭声。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他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他大姐鼻孔朝天,骨子里就没真心认错,原本来道歉也是被逼无奈,而冯妙那么通透的人,她要是打算把这事善了,大概就会适当地给大姐一点台阶下。
大姐上门来就是为的道歉,不管真心假意,反正她是来低头道歉的,只要给个台阶她就会顺着台阶下,她好好道个歉,这事也就可以翻篇了。
所以冯妙就没打算跟大姐和解。
方冀南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不禁心里苦笑,他媳妇,这是完全不打算顾及他了?
她真的,不在乎他了?
这个认知让方冀南心里一个抽痛,像什么尖锐东西扎了一下,是啊,冯妙她,完全凭着自己的能力,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帝京,并且还生活得很好,他为他们做了什么,让别人欺负他们?
她是不是,根本不在乎他了?
时至今日,他是亲眼目睹了、痛彻体会了他大姐的恶毒和冯妙的痛根。
其实方冀南还没想到另一层。
从方冀南的角度来讲,他气恨他大姐,想叫沈文清给冯妙赔礼道歉,让冯妙出气消气。可是从冯妙的角度来讲,她出气消气了,然后呢?
跟沈家和解,搬回沈家去?
大姑姐错待你了,可大姑姐已经上门赔礼道歉了,你也接受了,却不肯搬回去当好沈家媳妇,在旁人看来就是你不对了。
这世上从来不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圣母。
所以冯妙原本就没打算接受沈文清道歉,道个什么歉呀。
方冀南垂头默然,半晌,起身去换了一遍凉水,回来重新给张希运敷上,想了想问道:“大姐夫,你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还要走吗?”
“西京那边还有些工作,我是请了假回来的,跟人家说两三个星期就回去。”张希运一谈起考古又开始啰嗦,絮絮叨叨道,“你大姐也嫌我这阵子老不在家,可是你说我一个考古工作者,哪能光呆在办公室里,我一个做铭刻学的人,已经荒废了这些年了,现在国家正需要我,你不知道,这次我们发掘的汉墓,是一个级别很高的甲字形西汉贵族大墓,也就仅次于王陵级了,出土了一批价值极高的青铜器,尤其是一整组的编钟……”
“行了行了,大姐夫,”方冀南受不了地抬手打断他,“我就是想劝你一句,你还是尽量呆在帝京,多陪陪我大姐,夫妻不能长时间分居两地,你看看我,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我现在都懊悔死了。”
“尤其我大姐前夫那边,没那么省心。你得多留个心。”方冀南含蓄点明道。
张希运一怔,随即苦笑道:“我知道。”
“可是有些事,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我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