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审问时机,但事到如今,艾登实在是有着太多太多的疑惑和不解,需要宁朗解答。
两相对望,宁朗坐在艾登的对面,他哭红的眼睛,憔悴的脸色,以及越发瘦削和精神萎靡的样子,几个月之间,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让艾登几乎不知从何问起。
袁真贴着办公室的墙边,悄悄地往外走,宁朗却出声道:“你别走,就在这里。”
袁真坐到了沙发上。
“你们刚才很勇敢,”艾登说,“几张照片,完全不会毁掉omega的任何东西,勇于面对和承担,你会发现那些让你深深惧怕的东西,即便摊开来,也不过如此,对吗?”
一贯温和的语气,循循善诱,轻轻地开导。宁朗仿佛回到了以前刚入职的时候,打输了官司心情不好,艾登就会在严厉指出他的不足后,三言两语地宽慰他。
“是,不过如此。”宁朗看着他,点了点头,“是我不够勇敢,才造成今天的局面。”
如果时光倒流……回到那天,回到莱恩用照片威胁他的时候,他就应该跑到艾登的面前求助,就应该勇敢地面对一切,即便身败名裂,他起码还能留住园园的性命。
可是,当时他爱他啊,他多么担心艾登会嫌弃他,会用有色眼镜看他。
“现在回头也不晚,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向我坦白一切,”艾登遗憾地说,“可惜还是要我来问,你才肯说。”
“我……”看着这样的艾登,宁朗还是胆怯了,肩后嵌在皮肤里的监听器,还在发着微微的蓝光。如果这次自爆,引来的不单单是对自己的伤害,更是给艾登或是袁真带来致命危险,那他死不足惜。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艾检,有关啼因和啼丛,以及贝尔特一案,我没有什么可交待的。”
袁真静静地看着宁朗,他知道他在保护艾登。
走出了办公室的门,等着下午跟艾登一起坐上警车,接受孙警长的审问。
宁朗对即将到来的所有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知道卜正手眼通天,别说在检察院会被杨凌带走,就是在警局,他也逃不脱卜正的监控。除了生下这个孩子,想办法跟卜正周旋,他竟无处逃生。
又去到卫生间吐了一会儿,回过头来,袁真站在他的身后。
“他想毁掉你。”袁真在手机上写着,递给他看。
“我知道。”宁朗点了点头,手捂着自己的肚子,用口型说,“快藏不住了。”
卜正想搞丢他的工作,想让他自己主动回到家里,安心待产。
肚子即便还是一丝赘肉都没有,可宁朗用力揉捏的动作和表情,都显示出了他的绝望、无助和痛苦。
“打掉它。”袁真说。
“能吗?”宁朗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不敢想象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被囚禁在卜府的楼房里,暗无天日,他觉得他迟早会疯掉。
“能。”
下午两点多,艾登带着袁真和宁朗坐到了车里,亲自把宁朗押送警局,到了那里,他需要和孙尧洋一起审问宁朗。袁真的眼睛上戴着防光墨镜,一路开着车,像是赶时间似的,红绿灯一变,他立刻起步就走。
艾登和宁朗已经无话可说,他失望至极,便不再劝,直到现在宁朗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他只得走常规程序,审问宁朗。
车从南边一路直行北上,左边是警局,右边是水星第一医院,两地相差路段不过一公里左右,车速越来越快,但袁真开车,艾登很放心,专注地低头,翻阅着梁文君给他发来的龙潭帮人员排查信息,一直没抬头,只觉得窗外光线一暗,已经进到了地下车库。
这地方让他心里已经有了阴影,所以暗下来后,就往外看,红色十字,白色砖墙,水星医院的logo。
艾登:“???这里是……”
“到了,艾检。”袁真迅速下车,拉开艾登边上的侧门,利落干脆地拍到他脑门上一颗倾弹。
宁朗在一边儿瞪大了眼睛。
快出来!
袁真快速捂住了宁朗的口鼻,让他从另一边下车,抓着他的手要跑去坐电梯。
宁朗紧张地指着昏迷不醒的艾登,意思是:“就把他扔下不管了???”
袁真用口型道:“史密斯。”
史密斯就在后面。
俩人匆匆忙忙地上了电梯,一起抬头,焦急地看着电梯显示屏上不断变动的数字。宁朗紧张地手心里都是冷汗,一直紧紧地握着袁真的手,袁真回握着他。
他那会烹饪、会开枪、会做粗活的手,温暖而有力,在向宁朗传递着信心。
卜正这个时间在上庭,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从下午2点到4点,两个小时,中间只有十分钟的休庭时间。如果他利用这个时间,听了宁朗这一天的“行踪”,也许会立刻派人去警局把他捞出来,这个时间差刚好满足了宁朗和袁真改变方向,从原本的警局,挪到现在的医院。
请让一切都顺利吧,让这个孩子离开,不要让卜正这个恶魔如愿以偿!
15楼到了,袁真有急诊室“方倾专用助理医师”的头衔加持,在离开检察院之前,就打了电话早早地预留好了手术室,前面的一切繁琐程序全部省略,袁真不惜把艾登迷晕在车里,也要抢夺这个时间,让宁朗能够摆脱这样的厄运。
“袁医生,手术衣。”
袁真急急忙忙地消毒、穿衣、戴上手术帽,这种手术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他让宁朗躺在了去往手术室的床上,跟着护士们一起,快速推着宁朗,急冲冲地进入早已预留好的手术室中。
“啪”的一声,一个人忽然出现,紧紧地攥住了宁朗的床边扶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袁真回头一看,却是方倾。
“你……”袁真欲言又止,瞪大了眼睛,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宁朗,确切地说,是指着他的肚子。
方倾点头,往另一个房间指了一下。
俩人把宁朗推进了方倾的办公室里,还没被麻/醉的宁朗,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方倾。
屋里灯光很暗,显示屏亮着灯,方倾坐到了椅子上,他敲击电脑键盘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在投影幕布上亮了出来。
”你们这么做太冒险了,”方倾在打字,“想到后果没有?”
袁真双手摸了摸宁朗的肚子,用口型道:“大了,藏不住了。”
方倾皱着眉,在键盘上快速打字回复。
“宁检,我已经知悉了事情原委,当务之急,是找到你父亲们的所在地址,我们才能里应外合,解救你们一家人。”
方倾将另一张椅子挪到自己身边,让宁朗坐下写字,宁朗双手放到键盘上,却不知道该写什么,他的脑子已经乱了。
袁真只好替代他。
“方倾,你不知道今天检察院里发生的事,卜正想让宁检再也做不成检察官,接下来一定会囚禁他,孩子一天天长大,卜正不一定还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必须要尽快拿掉孩子,不然宁检逃不出来。”
宁朗点了点头,在袁真松开手时,在键盘上写道:“我无法简单跟你们描述,卜正有多大的权力,警局、检察院、法院、上下议院,甚至是王室,遍布他的眼线、他的人,我已经想过无数种逃生方法,都失败了……”
方倾写道:“可你想没想过一旦你做了这个手术,他弄死你怎么办?一气之下,杀了你的双亲怎么办?你难道想一家人跟他同归于尽?据我所知,你已经失去了一个弟弟了。”
宁朗咬了咬唇,眼睛红了,是啊,他怎么能这么自私,怎么能弃父亲们而不顾。
方倾接着写道:“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另外一个人,他也是受害者,却至今没有人记起,连查都查不到。还是我一个通信兵朋友,千方百计拿到的他的信息,我猜你也知道他。”
他一按回车键,佩蓉的法官公式照,赫然出现在宁朗的面前。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直面前一个受害者,卜正口中的那位“蓉儿”。
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的年轻靓丽,宁朗发现,自己跟他真的很神似。
笑起来浅浅的梨涡,白皙光亮的脸,穿着干净整洁的法官制服,眼里有光、有着对未来无限美好的希翼。
就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卜正摧残至死,死后连姓名都没有了。
“难道你的牺牲,你受的侮辱,就要这么被你亲自销毁,打掉罪证,看着他逍遥法外?”方倾敲着键盘激动地写着字,“宁检,我知道你有多痛苦,但你要相信我,我会让你走出困境,绝地反击。”
袁真看着方倾写的字,立刻拍着方倾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跟宁朗连连保证:“方倾很厉害,他很聪明的!”
“可是,很危险……”宁朗已经被卜正打怕了,吓怕了,这个拿掉孩子的决定,都是因为今天卜青雄的刺激和卜正背后的恶毒,激得他想做出最彻底的反抗,给予卜正暴击。
“听我的,我有突破口能扳倒他,这水星不是每个机构他都能一掌遮天。”
方倾快速写下了以下三条。
一、你父亲们关押在什么地方,请把所有线索都写给我,梁队长能够找到他们!
二、啼因和啼丛已经被认定为贝尔特一案的凶手,请告诉我们,他们藏在哪儿?艾检会抓住他们!
三、卜府一定有私人家庭医生为他们、也为你看病,对吗?你这每个月的孕检,卜正也一定会找医生看护,他们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岁数很大、返聘回去为卜正所用的医生?即便不是跟我父亲同年代的人,但水星医院我们是一家独大,一定能追根溯源,查到他们的地址,找到他们!
方倾的思路如此清晰,特别是第三条提出的以“私人医生”为切入点进入卜府,让宁朗不由得眼前一亮!
他立刻用检察官的思路回复了方倾,在键盘上飞速写道。
一、第一次见父亲们是在“喜家酒店”,可后来只让监控里看看父亲们,里面的背景还是喜家酒店,可我查了很久,都没排查到具体位置。黄色沙发,橙色窗帘,白色地毯,是可以做饭的地方,窗外是海,偶尔有白色飞鸟经过,像在岛上又不确定是不是在岛上。
二、啼因啼丛名义上是啼旭的表兄弟,实际上他们的名字、年龄甚至相貌都已经更改了,两人身手好,善于乔装,三分钟就能完全从人流中消失不见,没有固定的行踪地点,啼因好赌、啼丛好/色,都抽雪茄,都喜欢骂脏话,偶尔嘴里哼着歌,是不寻常的小调,歌词很露骨。
三、医生大概六十岁左右,性别男alpha,邱叫他石医生,卜直呼过他的姓名,叫石长路,再不就是石昌路,类似的发音,住得离卜府大概一个小时车程左右,面善但虚伪,左边嘴角下方有一颗黑痣。
办公室里静静的,宁朗在专注地回忆着,写着这些细节,方倾在一边紧张地看着,袁真不住地抬头看时间,3点整。
宁朗的电话声响起,在方倾的示意下,接了起来。
“你在哪儿?”卜正的声音低沉、严肃,隐隐地带着威慑。
宁朗犹豫地看向方倾,他很怕连累面前这个穿着白大褂,浅蓝色的眼睛,充满少年气的方医生。
“说实话。”方倾用口型慢慢地道。
“不舒服,来医院了。”宁朗道。
“去那里做什么?我让人接你。”卜正不等他回答,匆忙挂掉了电话。
时间剩不了多少了,方倾只得抓紧时间在电脑上打字。
宁检,你接下来可能会被软禁,被藏起来,我们也许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你,但你今天写下的内容,对我们非常有用,我们会找到你的双亲,救下你,扳倒卜正这个恶魔,请你一定要坚强,千万不要输,更不能放弃自己!
方倾松开手,袁真也连忙在键盘上写着:宁检,在你出事之前,艾检猜到你们兄弟二人可能陷入了裸/贷的危机中,才被莱恩威胁。我听到他拜托方夫人出手救你,认你为义子,帮你还上钱,逃离那些坏人的掌控……他说你通过了那么多的考试,走到今天很不容易,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你出事他很心痛……”
宁朗捂住了嘴,看着这几行字,忍不住泪崩。艾登竟为他做到这步田地,可谓是苦口婆心,考虑周全,而他是怎么回报这位像兄长一样的师哥,多年来对他的回护和教导?很长一段时间,他心里都很怨恨艾登。
他想起了青羚和他吵架时说的“你还差点成了我儿子”,想起了艾登几次欲言又止劝他的表情,想起那么多他明明可以回头、却义无反顾走向深渊的每一个转角,他都因为虚荣和面子,而选错了。
人生那么多岔路口,他明明遇上了很好的人,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走到了这里。
“在我们看来,你就跟上战场打仗的战士是一样的,前路艰难,但没有你的帮助,这个老奸巨猾的恶人和他数以百计的犯罪团/伙如何能扳倒?请你一定要坚持住,胜利就在前方。”方倾继续写道,“孕期30周之内,我一定会亲自为你做这个手术,连你后颈他的标记,也都连根拔除,你会重获新生!”
三个omega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宁朗擦了一把眼泪,沉下心来,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医院,坐上了卜正匆匆派来的车。
果不其然,从第二天起,宁朗就再也没出现过。
艾登晕晕乎乎地醒来,发现自己还在车里躺着,只不过是枕在袁真的腿上。
袁真正低着头,一下下按摩着他的太阳穴。
“……小丙,”艾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需要一个解释。是你的倾弹正好掉到我的头上了,还是你的吻瘾犯了?”
他坐了起来,车里黑漆漆的:“宁朗呢?你把他放了?”
“我坦白交待。”袁真说。
三天后,梁队长从宁朗的描述中确定了宁朗双亲的搜索范围,一步步确定他们被囚禁的地方,而艾登则在霞梧区里找到了啼因、啼丛的活动轨迹。
又过了三天,孙信厚在牢里再一次看到了他的律师,由章楠聘请给他的那位经验丰富的律师。
“孙少将,您先别赶我走,”这位律师道,“我受人之托,要给你带几句话。”
孙信厚头上、脸上都有淤青未消的痕迹,无所谓地坐在椅子上,木然地看着他。
“孙信厚!你个贪生怕死的王八蛋!你的狗嘴到底还能不能汪汪了,赶快说实话!你的兄弟们都在外面接待你父亲的旧友,而你却躲在牢里天天揍警察!你这个白痴!再这样下去,我不管你了,你坐牢坐到死吧!!!”
孙信厚:“……”
“以上信息,都是聘我过来的章军长让我转达给你的话,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改,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这位律师连忙道,“请不要迁怒于我。”
孙信厚深邃的眼睛微微阖着,琢磨着章楠这话里面的意思,他父亲在驻地的旧友,那不就是龙潭帮那些恶人吗?
他们重出江湖了?
他忽地心念电转,想起了在检察院里看到的那两个人,那两个跟在omega检察官后头,龙潭帮的旧人!
难道他们才是杀害贝尔特的真正凶手?!
孙信厚一拳捶到桌子上,这他可忍不了了,必须要去逮人了!
律师被他这一记铁拳吓得一蹦,在一旁胆战心惊地看着他。
审讯的警察又来了,这回全副武装,恶狠狠地瞪着孙信厚:“你还说不说!继续给你加刑吗?!”
“我交代,我说,”孙信厚忽然正色道,“那晚上我在王宫里,遇到了一个omega,是个小郡主。”
伊利安接到了警局给他的通知,要去配合调查,他心里开心极了,这几天他也在焦急地等待着警局的通知,他要孙信厚开口求他,那样,他才有跟孙信厚推拉的筹码。
”喂?是那个……章楠吗?”伊利安声音倨傲地给章楠打了电话。
章楠:“您是?”
“我是伊利安,你明知故问,”伊利安哼道,“告诉你,本郡主现在要去救孙少将了,我们俩既然有这样你救我、我救你的良缘,就在没有你的份儿了,你知道吗?”
“郡主,你什么意思?”
“从此离开孙信厚,再也别来纠缠他。那房子什么的我无所谓,我有的是地盘,也不介意我的丈夫施舍给小猫小狗什么破草棚子、茅草屋子,我既往不咎了,”伊利安道,“但是,你,要给我痛快地滚蛋。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他还得进去,继续坐牢,欺辱郡主可是大罪,他不够判的,而你,我也有的是方法对付你,你明白吗?”
“……明白。”
“一个小时内,把退伍申请提交给我,我过目后你交给你的上司尹少将。一个小时后,我准时出现在警局,把他捞出来。你明白?”
“明白。”章楠道。
这位郡主心狠手辣,竟还知道要先把章楠从孙信厚同一个部队里清除出去,省得他们总见面。
那边伊利安刚刚挂掉了电话,这边章楠就按下了手机绿色按钮,结束了电话录音。
小崽子,跟谁俩呢?
章楠恨恨地挂掉了手机,可也因为孙信厚的即将出狱,而终于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