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系围兜,以木为簪的男子名叫柳彦行,是柳烟青的亲哥哥。
十八年前,老铁匠夫妇去培元镇购买打铁材料的时候,把他们兄妹带回了寨子。那天,柳彦行抱着刚刚出生的柳烟青,重重地给沈安安的祖父母磕头,磕得额头都肿了起来。
他说,他的父亲被官兵抓走之后,怀孕的母亲带着他东躲西藏。母亲在破庙生下妹妹之后就过世了。他无力抚养妹妹,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山寨收留他的妹妹。
那年周国和梁国激战正酣,双方军队到处抓壮丁,打劫地主富户,屠杀对方城池的百姓。像柳彦行这种十七八岁的少年,要么躲起来永远不被征兵的人找到,要么上战场杀人,或者被杀。
老铁匠夫妇的孩子就是这样被抓走,死在了战场上,之后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他们恳求沈安安的祖父母,允许柳彦行为他们养老送终。
那天之后,柳彦行兄妹虽然保留了“柳”姓,但他们成了老铁匠夫妇的子女。柳彦行进入山寨的时候已经能写会算,略通医术。这十八年来,他潜心研究医药,如今他是沈昭的专属大夫,带了两个徒弟为村民们看病。
柳烟青自小喜欢围着老铁匠夫妇,耳闻目濡之下继承了他们的衣钵。这两年,老铁匠夫妇的体力越来越差,寨子里的农具、兵器都是柳烟青带着村民们一起打造的。
陆勉之一向不喜欢柳家兄妹,不是因为他们和沈家兄妹沆瀣一气,而是他瞧不上柳彦行的傲慢、自负,以及自以为是。
听听,他说的什么话,他“不允许”自己的亲妹妹在成婚第一天就成为寡妇。这是他能够“允许”或者“不允许”的事情吗?他以为自己是谁?玉皇大帝吗?
陆勉之脱口而出:“柳当家这么说,我可就要问一句了,你医术高明,为何大当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晕过去?你就不怕,寨子里人心不稳吗?”
柳彦行闻言,淡淡地瞥一眼陆勉之,举步走进一旁的花厅。
花厅内老老少少坐了一屋子人,神色各异。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精瘦男人看到柳彦行,猛地撂下杯子,急问:“二当家到底什么意思?”他是王胖子的大伯王大全。
柳彦行不疾不徐地脱下白围兜,交给门口的下人,说道:“王当家容我先喝口水。”他走到右手边第二个空位,立马上有丫鬟奉上了茶水。他捧起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温水,仿佛压根没有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
陆勉之站在门口,不屑地冷哼一声。他不认为柳彦行在拖延时间,他就是在“装”。他倚着门框环顾屋内众人。
在唐祖佑领兵围剿山寨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这些人大部分就坐在后面的院子喝茶,他们会不知道,前院发生了什么?结果呢?领兵迎战唐祖佑的,是沈安安。
沈安安命人把王胖子抓了起来,这帮人会不知道其中的内情?一个个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短暂的静默中,柳彦行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他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说道:“大当家已经无碍,正和二当家说话呢。”
陆勉之追问:“沈安安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去见大当家!”王大全举步往外走。
“王当家请留步。”沈忠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面无表情地阻拦王大全。
王大全呵斥沈忠:“让开!”
沈忠低头站在门口,阻挡王大全的去路。
王大全怒道:“五年前,要不是我一力支持他,现在谁是大当家,还不好说呢!”
沈忠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用平板无波的声音陈述:“大当家和二当家在静室里面说话。郎君就守在静室门口。”他的言下之意,你打得过哑男吗?
王大全顿时不做声了。
柳彦行见状,收起手中的帕子,说道:“唐县令已然退兵。二当家从唐县令口中得知,诏安军七日内就会抵达培元镇。皇帝给了两位主帅‘便宜行事’的旨意。大当家让我们先议一议,我们是战是和?如果是战,怎么战;如果是和,又该怎么和?”
众人沉默。
这个问题他们早几日就议过了,结果是吕蒙带着一部分壮劳力去飞蛾谷布防了。桃花寨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只要守住了飞蛾谷,朝廷大军很难进入桃花寨。
陆勉之见众人不说话,第一个开口:“我还是那句话,寨子里已有千余人,居民很快就会超过两千人。即便没有诏安军,我们也必须面对没房住,没饭吃的情况。”他认为桃花寨应该接受朝廷的诏安。
王大全冷着脸哼哼:“我同样也是那句话,自古以来,凡是接受朝廷诏安的山匪,没一个有好下场。我宁愿饿肚子,也不想掉脑袋。”
“好一个宁愿饿肚子,也不想掉脑袋。”沈安安走进屋子,身后跟着已经换下喜服的柳烟青。沈安安吩咐沈忠,“忠叔,把东西拿上来吧。”
沈忠冲院中的仆役打一个手势。眨眼间,几人抱着一堆弓弩进屋,放在屋子中央的地上。
众人不解地看着沈安安。他们认识这批弓弩,它们是柳烟青带着工匠人打造的,一整个冬天只造成了三十柄。
因为这批弓弩的打造耗时又耗材料,一开始就连柳彦行都不同意,打造这样一批兵器,但事实证明,它威力巨大,配合瞭望台的发射架,它能够自动发射铁箭。
沈安安拿起一把弩箭,在手中掂了掂,对着王大全说:“王当家,你没什么话对我说吗?”
王大全摇头:“这批弓弩是柳掌事……不对,现在应该称呼夫人了。弓弩是夫人监督工匠打造的,我没有话对二当家说。”
柳烟青怒道:“王当家的意思,弓弩有问题,一定是我有问题,是这样吗?”
王大全对着柳彦行拱拱手:“柳当家,我只是就事论事。而且我并没有说,弓弩有问题。”
柳彦行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碗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茶沫。
沈安安拿起一支铁箭,按在弓弩的卡槽中,对着王大全笑了笑:“既然你没什么话向我交待,那我只能让你的侄儿说一说吧。”
她的话音刚落,哑男提溜着王胖子走到院中,像丢麻袋一样,把他扔在花厅的台阶下面。
王胖子的手脚都被麻绳绑着,嘴里晒着布条,倒在地上“呜呜呜”叫唤。
王大全怒道:“大当家,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尽管直说就是,用不着这么羞辱我。”
“羞辱?我看,是你们在羞辱我吧!”沈安安猛地转身,箭头直指王胖子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