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安遇到过两次刺杀,一次是现在,她被迫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一个对她没有好感的人,另一次就是五年前,她的人生从此彻底改变。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那一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老天爷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下雨了,就连桃夭居后面的瀑布都干涸了。
父亲说,祈雨虽是无稽之谈,但是为了能够让村民们安心,他们必须去江边祈雨。
那天天气很热,祈雨很无聊,她趁着大家不注意,一个人偷偷沿着河岸跑开了。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走了多久,她远远看到一个人影从河床上爬起来。那个人踉踉跄跄爬上江边的一块石头,一次次想要站起来。
她很好奇,那个人为什么一定要站起来。她看着她一次又一次摔倒,一次又一次挣扎着爬起来,不知不觉朝她走去,站在石头旁边默默看着她。
终于,那个人站了起来,挺直脊背望着滔滔江水。她吁一口气,正要与她搭话,那个人突然举起手中的大刀,伸手就要抹脖子自尽。
她无法理解,她那么困难才站起来,就为了举刀自刎吗?如果她想死,压根不需要从兆安江中爬出来。她那么努力,那么执着,就为了站着死去吗?
她急切地问她为什么,可是她一个字都不回答。父亲说过,无论遇到多么绝望的难关,都不能放弃自己的性命。她不想她放弃自己的性命,所以她站在石头下面,和她说了很多很多话。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一味盯着江水。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听到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她以为阿爹阿娘在找她,她不想被阿娘打手心,所以她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好好活着,随即转身往回跑。
她跑了十余丈,远远看到自己的奶娘大叫着“快跑”,不断地冲着她挥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奶娘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衣的蒙面人。黑衣人举刀砍向奶娘的后背,奶娘倒在了地上。她呆呆地看着黑衣人举着刀,朝自己跑过来。
那一刻,她的身体仿佛被定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刀朝自己的面门砍过来。就在大刀落下的瞬间,另一把刀子挡住了黑衣人的刀刃。她没有死,那个想要自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赶了过来,先一步杀死了黑衣人。
她跌跌撞撞跑过去试探奶娘的呼吸,奶娘已经死了。她疯了似的往回跑,只看到满地的尸体,还有无数蒙着面的黑衣人。她闻不到血腥味,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面对血淋淋的尸体,她甚至不觉得害怕,她在一堆又一堆的尸体中寻找阿爹,阿娘,还有阿哥。
那时候,她和哑男只是陌生人,但是她寸步不离守着她,谁想靠近她,她就杀了谁。
在那个当下,她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她只看到叔叔、伯伯、婶婶们,一张张熟悉的脸孔,他们全都死了。
生平第一次,她哭得撕心裂肺,她觉得天都塌了。直到她哭得没有力气,哭得嗓子都哑了,她终于找到了阿爹,找到了阿娘,还有浑身是血的阿哥。阿爹拼着最后一口气逼着她发誓,她要好好活着,努力让桃花寨的每一个人都有饭吃,让他们不受欺负。
所有人都死了,她怎么能一个人活着呢!可是阿爹说,如果她不答应,他死不瞑目。
刺目的阳光下,她举起了右手。阳光应该是金色的,天空应该是蓝色的,群山应该是绿色的,她的世界一直是五彩斑斓的,可是当她一字一句重复着父亲的话,她眼前的一切逐渐失去了颜色。
很小的时候,她问过阿爹,为什么他明明知道,有些村民一心只想着占便宜,他还要帮着他们。阿爹说,他们不能用好与坏评断一个人。君子之道,除了无愧于心,还要对世间万物保有仁爱与赤诚。
她对父亲的话不屑一顾,她理直气壮地告诉父亲,幸好她不是君子。
父亲明明知道她不喜欢那些人,她不愿意,也做不到保护他们,他为什么还要逼着她发誓呢?
她没来得及询问父亲,因为她还没说完誓言,父亲已经咽气了。
父亲死了。
她的亲人全都死了,她的身上沾满了他们的血。她看着那些蒙着面,穿着黑衣的仇人,她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不是那个刚认识的陌生人护着她,那些黑衣人早就一刀杀了她。
她用染血的双手擦去自己的最后一滴眼泪,她问她,如果她也死了,是不是就不需要兑现承诺了?
她一刀砍死了靠近她们的黑衣人,扭头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摇头,一直摇了三下。
这些年,沈安安经常梦到当时的情景,有时候是她眼睁睁看着黑衣人屠杀她的亲人;有时候是她被黑衣人追杀;有时候是黑衣人闯入山寨一刀接一刀杀死村民,而她无力阻止。在她清醒的时候,这些画面从未出现,因为她不允许。
当下,或许是蒙面的黑衣人唤醒了她的记忆,或许是生死掌握在其他人手中的无力感让她恐惧,又或许是她紧闭双眼,让记忆变得清晰了,总之,那些她强迫自己忘记的画面不断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安感觉到自己的双脚终于踩在了地上,她睁开眼睛,只见他们正在培元镇外面的一处果园附近。这里应该是镇子的西北面,葛云朝竟然没有带着她往军营方向逃跑?
她松开双手,尽量把自己的身体缩在葛云朝身后,眼睛盯着将他们团团围住的黑衣人。看起来,这些黑衣人的刺杀目标不是她,就是葛云朝,所以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追了过来。
关于父亲临死之前为什么逼着她发誓,她隔了很久很久才想明白,父亲想要她活着。父亲希望她活着的时候,不是满心满眼只有复仇这一件事。
人一旦有了目标,就能努力地活着,坚定地活下去,甚至是卑微地乞求每一个生机。
她得活着。
她后退两步,站直身体,指着葛云朝说:“你们的目标是他吧?我和他没有关系,刚才你们都看到的,是他挟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