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安对柳烟青手上的那道伤疤记忆深刻。
那一年,她刚学完《论语》,迫不及待去教柳烟青。柳烟青才学了两句,跑去铁匠铺子向柳彦行炫耀。
那时候,她们还梳着小姑娘的丫髻,柳彦行已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老铁匠夫妇收养他们兄妹,是为了让柳彦行继承铁匠铺,在桃花寨当一名铁匠。
那天,柳烟青刚跑进去,沈安安就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她跑进铁匠铺,只见柳彦行手足无措,抱着柳烟青号啕大哭,反倒是柳烟青傻呆呆站着,只是一味呼痛。
直到她的阿哥追着她进屋,他才从柳彦行怀中抱走柳烟青,才帮着她处理烫伤。
事后,阿哥总是嘲笑她,柳烟青的手腕被烫去了一大块皮肉,都没有掉眼泪,她被针扎一下都要哭鼻子。
自己的阿哥因为柳烟青嫌弃自己娇气,导致她一度十分不喜欢柳烟青,再加上柳彦行跪求老铁匠夫妇,别让他再学打铁,柳烟青在一旁帮腔,大言不惭地说,等她长大了,她可以代替柳彦行当寨子里的铁匠,她更讨厌他们兄妹了。
要知道桃花寨素来很少接受外人,她的父亲同意老铁匠夫妇收养他们兄妹,因为柳彦行信誓旦旦,他会继承铁匠的衣钵。如今他见打铁辛苦就出尔反尔,岂不是小人的行径?
随着他们慢慢长大,她每天看着柳烟青像小尾巴一样追着她的阿哥,柳彦行也尽心尽力当一名大夫,小时候的事也就释怀了,只在偶然的时候心里犯嘀咕,在阿哥眼中,她和柳烟青,到底谁才是他的亲妹妹?
五年前的那场变故,当她从混乱中回过神,就看到柳烟青每天都守在阿哥的屋子外面。她明明很担心,但她不哭也不闹,也从不提任何要求。凡举熬药、煮粥、洗衣服,她都抢着干。
那时候她的阿哥已经不在了,她生怕柳烟青发现端倪,故意提醒她,老铁匠夫妻年纪大了,寨子里需要铁匠。她是时候兑现小时候的承诺了。
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做豆腐。
打铁是力气活,炉灶的热气更是熏得人喘不过气,但柳烟青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毫不夸张地说,从柳烟青包住长发,换上粗布衣裳走进铁匠铺的那一刻,只要她提出要求,柳烟青一定会想办法完成。
她比柳烟青年长两岁,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山寨的人全都默认,柳烟青才是“姐姐”。铁匠铺的伙计也都忘了,她才刚过完十八岁生日,她只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如果说哑男是她的后盾,那么柳烟青就是她用惯的杯子。杯子并不是不可替代的,也不是活下去的必需品,但她们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她无法舍弃这只杯子,更不愿意相信,她和柳彦行沆瀣一气。
她无数次告诉自己,柳彦行是众人皆知的模范兄长又如何,只要她没有发现柳烟青的不轨行为,柳烟青就是无辜的。
很早之前,哑男问过她,她不愿意与柳彦行撕破脸,是不是顾忌柳烟青?
或许哑男是对的。
又或许,因为她早就知道,阿哥一直在等柳烟青长大,娶她为妻。
她想要知道柳彦行的最终目标,她也想证明,柳烟青并非害死她家人的凶手,毕竟她是她的阿嫂啊。
当下,沈安安穿着沈昭的衣服歪在静室的床榻上。这些日子,她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只要柳烟青踏入静室,哪怕她们从没有真正地面对面,她也十分高兴。平日里,柳烟青并不爱说话,可是只要她走进这间屋子,甚至只是隔着房门站在廊下,她都有说不完的话。
沈安安作势咳嗽几声。咳嗽不只是为了表演身体虚弱,同时也是为了掩饰她的声音。
柳烟青右手端着山药粥,穿过幔帐,将粥碗递给沈安安。
沈安安隐隐觉得不对劲。往日她咳嗽、喘粗气,柳烟青总是急切地问她,要不要紧,或者慌慌张张为她倒水。今日的柳烟青过于冷静了。
柳烟青轻声说:“阿哥有事,留在了桃夭居。这是他让我熬的山寨粥。”她把粥碗往沈安安面前送了送。
沈安安迟迟没有动作,眼睛盯着柳烟青手腕上的伤疤。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柳烟青撩开幔帐,质问她一句,为什么假扮沈昭欺骗她。她甚至想和她抱头大哭一场。
五年了,她快要记不得阿哥的模样了。
沈安安接过粥碗,压着声音说:“这个伤疤,那个时候,你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柳烟青神情怔忪。她当然记得那一天。从她有记忆开始,阿哥总是告诫她,她身负血海深仇,她不能哭,只有她的阿昭会温柔地对她说,没关系的,疼了可以哭,伤心了也可以哭,不用忍着。
柳烟青轻轻笑了笑,回道:“太久了,我已经不记得了。”
沈安安透过幔帐,望着柳烟青的侧脸。半晌,她咳嗽几声,虚弱地说:“你有心事?”
柳烟青回过头,看着床榻上模糊的身影,轻声说:“阿昭,我有些担心安安。”
沈安安诧异。这是柳烟青第一次在“沈昭”面前提起她。她反问:“安安怎么了?”
柳烟青垂眸:“即便哑男再怎么相信安安,也架不住别人故意挖墙角。更何况那位葛世子终究是朝廷的人,又位高权重,将来必定会迎娶名门贵女。”
沈安安感受到了柳烟青的善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和葛云朝都不适合。
不,不是不合适,是他们压根是两个世界的人,本来就不该有交集。他向她求亲,恐怕只是一时兴起。
退一万步,哪怕君子重诺,在女人面前的甜言蜜语也不可信。
沈安安点头:“我知道,我会劝一劝安安,让她尽量避着葛世子。”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把粥碗递给柳烟青。
柳烟青再次伸手穿过幔帐。因为幔帐的阻隔,柳烟青看得并不真切。她略带粗糙的指尖滑过沈安安的手背,坦然地接过粥碗,屈膝告别:“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沈安安诧异地看着她走出静室,合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