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给医生跪下了。面对当时陷入晕迷、任她拼命呼唤却丝毫没有意识的萧玉,膝盖的动作像是下意识的,就那样不由自主地弯曲,向着当时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准备为萧玉实施抢救的医生——本能地沉重触地。那一刻,她表达出了自己最强烈的恳求。
“请您救救,救救我的孩子吧,求您了,求您了……”
每一句都是从灵魂中掏出来的悲切的哀恳。
她从小最心疼的,最可爱的孩子,当时却被血污浸染了大半张脸,即使是这样,仍旧能看出他原本漂亮的、精致的轮廓。萧玉安静地躺着,不知是否能感到痛苦,但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从内部开始撕裂,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重复那句“求您救救我的孩子”,直到医生反复劝说她先平静下来,因为他们要实施手术了,她才停止了哀求,双腿却感到一丝力气也没有,她已经失去站起来的力量。
当时还健在的老伴儿将她搀扶起来,一向坚强沉稳的他当时身子亦微微抖着,眼眶中布满血丝,看起来也已经在要倒下的边缘。他虽没有哀嚎或流泪,但那件事对他的沉重打击在之后便逐渐显现出来。萧玉走后,他的身体一天天衰弱,3年后便去世了。他将失去爱子的痛苦深藏心底,内心的疼痛煎熬不亚于他的妻子,但在当时,他却必须作为妻子的内心支柱坚定地站立着,绝不能倒下。
萧玉被医生送进抢救室,正在他们焦急等待的时候,适才一直在一旁远远看着一言不发的萧寒忽然说话了。
“妈,节哀顺变吧。”
他那样说着,语气淡淡的。
当时整个身心都沉浸在焦急的等待中的她,甚至一时间没有听清大儿子所说的话,她茫然地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望着当时已经成家立业,身材高大而强壮的萧寒。萧寒面无表情,紧紧地抿着他的唇,他的容貌和他的父亲是那么相似,但却没有父亲眼中的慈悲。
“妈,发生这样的事谁也没有办法,您就想开点儿吧。”萧寒见母亲愣愣的,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他便补充道。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萧寒最初的意思或许别无他意,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安慰母亲,然而她当时情绪十分激动,已经没办法准确分辨他人的情感倾向,再一想萧寒结婚后几乎从不回家看看的表现,她一下子将对这次意外的满腔愤怒转移到他身上,狠狠地对他吼道:“混账,你在说什么?”
“妈,您现在这样也没办法改变现实情况啊,萧玉他,酒后驾车,整个车都翻了,人压在下面拉不出来,发生这种事谁也没办法。要怪,就只能怪他喝酒……”
萧寒的话音未落,便听闻一声清脆的声响,她用力打了他一巴掌——虽说是用力,但当时的她其实使不出多大的力气来,打在脸上并不疼,却一下子又刺激了大儿子的自尊心。
她扬起手,还想上前继续打,却被女儿萧茹一把抓住。
“妈,您别……”萧茹拼命控制着她。
“萧寒,你弟弟的情况还没有定下来呢,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出了这种事,你怎么还能这么对你妈说呢?”一家之主,几个孩子的父亲开口了,他严厉盯着萧寒,虽然没有辱骂、亦没有打,但那眼神中饱含着威严,隐约暗含一种责备。
如今,她躺在病床上,更加失去了训斥自己子女的力气,只是闭上双眼,一种深深的悲哀弥漫在她心头。回忆当年,自己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很好,她承认,有些时候她或许真的犯了错误,然而是与非、对与错,在浓烈的情感的搅拌下渐渐熬成混杂一体的某种复杂的心念,在她日渐衰弱的生命中渐渐变得模糊。她只能感受到,如今握住自己的手,全心全意地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孩子和当年他的父亲一样,叫她总是无法停止忧心,叫她心疼,亦叫她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真切的情感,依赖与被依赖,日久天长的彼此挂念形成了强大的羁绊,这是很难用理性说清的。而此时沉默的、不知有什么意图的坐在自己病床前的大儿子和女儿却令她觉得既排斥又带有几分恐惧,这种恐惧在她不久前身体尚强健时还是没有的,只是近日,她隐约觉得随着她和子女间关于遗产的矛盾逐渐升级,以及她自身的精力渐渐不足,原本存在于她和子女间的那种对峙的暗涌渐渐快要变成显而易见的敌对,有种激烈的的斗争一直潜伏着,现在似乎一触即发。她背对着自己的两个儿女,假装睡着,却隐隐地不安,她认为他们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不至于做出什么过分之事,但是……她总感受到一种杀气,正是这杀气勾起她的恐惧。她不自觉地握紧了萧琦的手,她感觉到孙子也在回握着她,此时,孙子竟好像成为了维系她生命的重要力量,这仿佛是这世间的唯一一丝温暖,唯一一道光……
萧寒和萧茹两人在病房中坐着,觉得甚是无聊,但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他们虽想假装表现出照顾老人的样子,但时至今日,却又十分懒于行动,于是就在病房的沙发上打起盹来,时不时半睁开眼睛,看看监测老人心跳血压的仪器。病房中的气氛甚是尴尬,萧琦不敢轻易说些什么,只得静默着。偶尔有护士进来,还以为老人的两个子女因为照顾母亲而过度劳累,体力不支而不得不在大白天休息。
萧茹适才一边用手机查自己关心的遗产继承的相关问题,一边思考着眼下帮助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对策,后来觉得困倦,便倚靠在沙发上,此时她半眯着眼睛,悄悄看着母亲身边的萧琦。
萧琦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老人的脸,他的这种专注和执着令萧茹有些吃惊,甚至觉得有些可怕,她不知道那孩子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从小,他就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
她还记得第一次知晓萧琦存在的那天,正是她那个可爱的弟弟永远离开他们之日……自从出嫁后,她有了和自己原来的家庭疏远的理由,她尽可能地不回家,当时,她已经很久没有和父母见过面了,就更不了解弟弟当时的情况——实际上她也不太关心。
初闻弟弟出车祸送医院抢救,见到了那惨烈的情景,她出于本能是惊骇的,不由得叫出声来,但是很快,一个念头便令她获得了某种补偿——如果弟弟真的不在了,她便可以获得更多的遗产——这种想法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潜移默化地埋藏在她心里。兄弟姐妹之间本就存在资源上的竞争,这种资源包括物质上的,也包括感情上的,作为一个传统家庭出身的女孩子,萧茹从小感受到了父母在资源上的强烈偏移,她在物质和感情上都觉得匮乏。本来如果弟弟没有出事,她也可能会就这样默默接受来自父母的不公,带着那份匮乏的记忆度过一生,但如今突然摆在她面前一个机会,就像一个人忽然间获得了她原本做梦都渴望的东西,尽管获得的方式不那么令人愉快,但毕竟是叫她碰上了这次机会,一旦获得了,她就说什么也不想放手了。
她知道弟弟离婚的事,知道他没有孩子,她的头脑飞快地转动,渐渐为这样的结果感到有点儿兴奋。那是一种矛盾的状态,她自然有些为自己的兴奋感到愧疚,但每当想到弟弟一直占据着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这种愧疚便会被不甘所打败。此时,等在抢救室门口的她得以平静下来,她不再担心有坏消息传来,因为坏消息对她而言也可以成为好消息,同时,她亦可以接受弟弟平安的结果,毕竟她也不会全然希望萧玉糟此噩运。这样,无论萧玉是生是死,两种结果她都可以坦然接受——萧茹总是借由这种思维将自己至于某种双赢的局面,这种才能多少来自于她从小感受到的匮乏感,因为匮乏,她便总是要寻找某种途径获得平衡。八壹中文網
弟弟不在了,父母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她却可以冷静地旁观这一切。她并没有完全因为今后可以获得更多遗产而感到愉悦,当她看到弟弟惨白如霜的面容时,她也有一种不适感,这种不适感和她隐隐的兴奋达成某种平衡,叫她处于一种不悲不喜的状态。那一刻,她觉得人生或许是公平的,弟弟曾经拥有得太多,现在也提早失去了一切,而她,终于将要获得补偿。
然而,当那个大腹便便的女人突然出现时,当她冲到弟弟的身边痛哭失声时,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局面——那女人肚子中的孩子,将来会代替他死去的父亲获得那份遗产。这个一出生就遭遇缺失的遗腹子,终有一天会构成她的威胁,她现在还不能清晰地想象那威胁是什么,总之,这孩子一定会和她争夺某些东西。她刚刚以为自己拥有的,骤然间又重新失去了。
那或许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强烈的恨意,这种恨意随时都可以转化成暴力的冲动,亦或是作为冰冷的杀意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对萧琦的存在产生了千万分的抗拒,可是这个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就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