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老师的解释是,她现在的情况,最好就是不要招人注目,这样的话才好安然地度过高中时光。
用一种比较粗俗的话来说,她这样的情况,除了夹着尾巴做人,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安慰她,说:“老师知道你不容易,但是再忍一忍。等到你大学就好了,以后最好就在外面工作、生活,不要再回清城了。你也知道你……家人的事引起了很大的关注,受害人家属还包括学校的老师。”
那位状元的父母都是六中的任教老师,爸爸更是副校长,妈妈在政教处做主任,兼任地理老师。听说都是很好的老师。
嘉妍听到这里沉默了会儿。
她起初并不知道那位老师,后来才听说的。妈妈似乎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走不出失去独女的打击,已经很久没来过学校了,只零星听过一些传言,说那位老师几次寻死,一直在吃药看心理医生。
许多同学也说,虽然他们过得都很痛苦很难过,却从来没有找过她的麻烦,没有对她发泄过哪怕一句,她已经要感恩戴德了。
很长时间里嘉妍一直抱着愧疚的心情,有时候远远地看见那位副校长都会躲起来,避免正面碰见。
如果她可以转学的话,她可能早就转学了。但很显然她并不具备这个条件。
老师还在说什么,但嘉妍已经恍惚听不清了。
只心底的委屈越来越蔓延。
然后愧疚也越来越蔓延。
一个声音在说:可是我也没有做错什么啊?
另一个声音在说:可是老师的女儿更没有做错什么啊?
两个声音在互相拉扯,快要把她撕碎了。
最后她沉默了下来。
老师以为她听进去了,于是松了一口气,“主要也是考虑到,你现在成绩优异,被同学和老师们一直议论,传到那位老师耳朵里,也不好受。听说童童的妈妈最近刚好一些,怕她再难过,受刺激。老师也是没有办法。”
那个状元的名字叫童童。
嘉妍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抬头看了老师一眼,然后又泄气一样垂下来,小声说了句,“可是我也会难过。”
老师因为她突然的固执而有些生气地叫了她的名字,“嘉妍!”
嘉妍被这小小的带着细微埋怨的语气彻底刺伤了,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想起很多事情,之所以不敢考那么好,也是因为听说:“杀人犯的女儿活得好好的,拿奖学金被老师夸,那些受害者的家属却无端遭受灭顶之灾,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心理阴影,到底是什么世道啊?”
可她也活得很艰难,如果没有遇见纪琛,她可能已经死了。
她想报答他,却显得傻了些,考出来好成绩,对他来说,可能无关紧要。
对她来说,除了一点无人分享的骄傲和自豪,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麻烦。
她被董婧洁那些人挤兑,被其他学生议论,被人怀疑作弊,即便那些认为她这种程度的成绩作弊并不可能实现的人也在感叹她这种人好可怕,不动声色地暗暗积蓄力量,然后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这种深沉的心思,和他爸爸那种十年如一日的老实人突然爆发杀人一样让人感觉到后背发凉。
无论怎么样,总能把她的行为和爸爸放在一起解读。
现在就连老师也认为,她不该得到这些。
多少学子孜孜不倦求的好成绩,对嘉妍来说,却像是一种诅咒。
嘉妍深吸了一口气,在老师重新教导她之前开口说:“我从小……很少得到过爸爸的关爱,他怀疑我是我妈妈和别人鬼混生下来的,我长得也和他不像,也不是个男孩子。他和我妈妈关系不好,所以很少在家,即便偶尔看见他,也是在和妈妈吵架,或者和奶奶吵架。他在外面很好脾气,但回了家就很凶,经常打砸东西,有一回……”
嘉妍把胳膊撸上来给老师看,“有一回他把一把水果刀扔过来,正正好扎在我的肩膀下面,好疼,血一直流。”
已过中年心肠已逐渐变硬的女老师看见这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是心里抽了一下,虽然隔了好多年,但疤痕的瘢癞还是狰狞的。
“我们去医院,花了很多钱,回来的时候他很生气地把我扔在半路上,我走回家的时候,把眼泪擦干才敢进去。他们都很讨厌我哭。”嘉妍抬头看着老师:“所以为什么,他的错,一直要我来买单呢?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嘉妍并没有觉得很委屈,那些情绪随着时间的煅烧,已经化为灰烬,只剩下荒芜的冰冷和困惑。她总是想不明白,这件事到底是谁的错,她到底有没有错?
“老师没有说你错,只是有些时候,要学会忍让。你也不想看着事情发酵成不可收拾的地步是吗?薛老师已经几次寻死了,你忍心再刺激她吗?”
她心里也心疼这孩子,但这件事本身就很难办。
嘉妍咬了咬下唇,沉默了。
总觉得哪里是不对的,可她说不出来,但愧疚在这一刻还是占了上风。
她最后只是沉默地说了句,“对不起。”
失去那么优秀的女儿,再看着杀害自己孩子的人的女儿成绩很好地站在领奖台上代表学生发言,的确是很悲伤痛苦的一件事吧!老师想的也没有错。
嘉妍还是觉得难过,于是问了句,“老师,我是不是不配活着?”
她是真的在这样想,顶着罪孽,一辈子在愧疚中度过,一旦稍微有些成就,就会想到那个失去状元女儿的老师,就连笑也成了一种负担,一旦偷偷地尝到一点幸福的味道,就会顷刻被愧疚淹没。即便隔了很久,还记得爸爸杀人那段时间,家里被打爆的电话,时不时出现的记者,随时可能刺到眼睛的闪光灯,门上被泼被涂画的红色油漆大字,母亲和奶奶整日骂人,被媒体无数的解读和报道。
她脸上要永远带着愧疚,一旦被记者拍到温馨带笑的画面,立马就会用醒目的标题打上字出现在公众视野里。
打上自私、刻薄、毫无悔意、毫无人性、可怕之类的标签。
老师有些不耐,但还是尽力耐心地劝说着。现在做老师也是件很难的事情,学生都是祖国的未来和需要精心养护的花朵,所有的政策和规定都偏向学生。于是出了事,领导怪老师没有教好,家长也责备老师没有做好,什么都是老师的错,搞得每天都战战兢兢心力憔悴,真是折寿一样。
“别说这种丧气话,要心怀愧疚和感恩,无论如何学校也一直保护着你,只是暂时忍耐一下,等到考上大学就会好起来,明白吗?不要让老师一直这样说,你是个大孩子了,这些道理要懂得。”
嘉妍最后只是点了头。
从老师办公室出去的时候,她去了趟厕所,没想到又碰见董婧洁的小姐妹,比董婧洁家里条件可能更好一些,成绩却更差,家里不怎么重视,自己不上进,因为英文太差,死活不出国,家里人就送到了六中来,是个艺术生,很跋扈。
因为刚刚嘉妍在公话室的态度让她很不爽,所以这会儿看见她,故意撞了她一下,嘉妍心里正难受,于是抬手略带着不耐烦地挡了一下。
然后对方被忤逆不爽下,就动手了起来,嘉妍知道今天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就沉默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对对方的讽刺和要求道歉的话充耳不闻。
最后当然是挨打了,几个人把卫生间堵了起来。
嘉妍不会打架,只是固执地咬着对方的手臂,肚子被踹了好几下,也没有松口,最后结束的时候,她嘴里都是血,谁也没占到太多好处。
但显然还是嘉妍被打得狠一些。
最后是政教处抓风气的老师闻风过来把几个人揪了出去,外表上看,反而对方受伤更严重一些,那个老师顾念嘉妍的情况比较复杂,就没有多审问,各自骂了几句,就让下一周到学校的时候,把各自家长都带过来。
当着老师的面,对方还嘲讽了嘉妍一句,“我下周让我爸亲自过来,不知道我们学霸是不是得去监狱请自己爸爸啊?”
嘉妍脸色苍白。
老师骂了对方一句。
班主任过来的时候,很生气地指责了她,“刚刚老师说的话都没有听进去是吗?”
嘉妍没有反驳,只是忍不住说,“是她们先动手的。”
“她无缘无故先对你动手?陈嘉妍,老师对你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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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妍这会儿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在品尝那两个字——失望。
其实她对自己也很失望。
什么都做不好。
确实也是她情绪很差,明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还惹出了事。
她在床上翻了好几下,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隐隐作疼。
不知道是不是被踹了几次肚子的缘故。
晚饭小秦来叫,嘉妍有些起不来,就说不是很饿,不想吃。
老路把情况都说给小秦听了,具体什么情况也不清楚。
想起上次二少爷回来的时候,因为没有告诉他陈小姐去学校的事而发寒的脸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给纪琛打了电话。
纪琛在宴会厅,是助理接的电话,小秦犹豫着说:“陈小姐好像在学校发生了什么,回来的时候,脸上有巴掌印,好像也很不舒服,一直就躺在床上,晚饭也没有吃。麻烦您告诉二少爷一声。”
助理当然不敢贸然去打扰正在陪着外宾的二少爷。
而是先去查了一下。
查这种事并不难,甚至因为班主任和嘉妍说话的时候就在公共办公室里,也查出来了。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在纪琛刚结束宴会的时候拿给了他看。
纪琛拿着平板一页一页翻着。
最后竟有些出离愤怒的感觉。
印象里都是那小孩认真又倔强的表情,还有第一次见面时候,蜷着身子在公园铁质长椅上淋着雨大哭的样子。
一个乖巧得近乎可怜的小孩,到底遭受了多少才养成这种性子?
他目光落在那句:“老师,我是不是不配活着?”
纪琛狠狠扯了下领带,骂了声,“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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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的周末只有一天,第二天嘉妍就去了学校,在那之前,她半夜被小秦拉去医院做了检查,确认没什么大事。
她很愧疚地请求小秦不要跟纪哥哥说。
太丢人了。
小秦只是公式化微笑着说了句,“二少爷想知道的事,瞒不住的。”
嘉妍抿唇说了句,“他那么忙,不会关心这些小事的。”
小秦没说什么。
后来嘉妍犹豫而又迟疑地请求老路可不可以帮忙去见一下老师。
老路想起昨夜里二少爷打回家的电话,沉默片刻,恭敬说:“陈小姐,一切都会安排好的,您不用操心这个。”
嘉妍觉得老路说话怪怪的,但没有多想什么。
和老师约定的是下午六点钟,嘉妍在教室里磨蹭到五点五十五分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慢吞吞地往办公室去。
不知道老路来了没有,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和老师说,也不知道老师会怎么和老路说。
总之心里慌慌的,还有浓重的沮丧。
嘉妍推开政教主任的办公室的门的时候,却一下子僵在了原地,隔着不远的距离,纪琛正双腿交叠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对着对方的爸爸妈妈,看见嘉妍才侧转了头,看了她片刻,发觉她没有动,才沉声叫了声,“过来这边。”
那个女孩在爸爸妈妈身边坐,纪琛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嘉妍吞咽了口唾沫,有些飘忽地走过去,挨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政教老师站在旁边,有些被这两位总裁的气场震慑到,一时竟不敢插话。
纪琛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这会儿更是带着几分刺,整个人仿佛裹着数九寒冬的雪,冷笑了声,“这位家长,刚刚说我家小孩什么,麻烦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