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2日
牢房 是的,在医生检查完我的身体并宣布很健康以后,我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看守所。 值得庆幸的是,在没有具体证据的情况下,最多只能拘留我二十四小时。不过是在一个房间里呆上一整天罢了,对此我并没有什么负担。 又一次走过熟悉的长廊,与初次光景不同的是,狱友们见到我都喜笑颜开。如果要给人性做一个评判,幸灾乐祸恐怕可以成为区分好坏的其中一个标准。 眼前陌生的管教突然停下了步伐,位置正是那间阔别了一天的牢房。也许是石岭成打过了招呼,亦或是“原住民”的优先权,我有了一丝宽慰,原本以为会在人堆里挤一晚上,现在竟连这点苦也不用受了。 门被缓缓打开,管教发出机械式的命令:“进去。”我迈开步子,乖巧地走进去。无论如何,这必须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二十四小时,我不想因为什么纪律原因被延长拘留之类的,所以我一定会乖乖配合一切指令。 在走进去的一刹那,我脑海中燃起一股强烈的念想——可以破处当下困局的,恐怕只有那个男人吧! 梁择栖,你会在吗? 我往里探了一眼,希望很快破灭了,甚至在我看之前我就能预想到,所以燃起的这团火焰本就虚无,连我自己都没有信心去支撑起来。仅有的两张床空空荡荡的,一如我空空荡荡的心。 随着门被管教“砰”地一声关上,二十四小时的第一秒就此开始。 我该做些什么呢?但是除了等待,其他的,我无能为力。 二十四小时结束以后,我应该能彻底恢复自由了吧。毕竟,我没有杀过人,也就不存在什么证据可以指控。 要怎么度过这二十四小时呢?虽然时间并不长,也很煎熬。 对了,冥想。 我在大学里就接触过瑜伽冥想,那是为了消除学业焦虑而报的瑜伽课上所教的。根据瑜伽师们的说法,自我——即人,由于受到自然界三种状态的蒙蔽,所以是受控制、受支配的。 这三种状态分别是愚昧、激情和善良。其中愚昧使人昏聩、怠惰,激情使人紧张、癫狂,这或许尚能理解,愚昧与激情都是不良情绪的支配,但是善良比之二者更为纯洁、阳光,却也被瑜伽师们看作受支配的状态。 处于善良状态的人只是对自己的幸福感兴趣。换言之,虽然他的欲望要比处于愚昧无知或激情状态的人的欲望看起来更纯洁些、更微妙些,但他仍然是以私己为中心的。当愚昧无知状态或激情状态开始影响他的身心,从而剥夺了他从善良状态所获得的幸福时,这样的人就会感到非常难过和沮丧。 他还没有超脱所有这三者的影响——对于这三种影响的自然活动,他不能够保持作为一个不受影响的、超脱的见证人的地位。他还没有达到对整体作出爱心服务的那个高度上——因此,他并没有真正获得解脱。只有当这个被禁锢在肉体中的生灵能够超越这三种状态时,他才能从出生、死亡、衰老和此三者的痛苦中解脱,从而获得一种超凡脱俗的享受。 只有对自身幸福不感兴趣的人才能够真正幸福,这个见解,在愚昧无知的人看来,似乎是怪论,令人糊涂——但是,对于有智慧的人来说,则是合乎逻辑和容易理解的。 如今的我处于哪一种状态呢?如果说愚昧无知,自己对于目前复杂的案情确实是一头雾水,若要论激情,则也陷入了过分的紧张和冲动中。至于善良幸福的状态,恐怕还差得远呢……现在这样狼狈,何来的幸福? 那么好吧,就从摆脱愚昧与激情的冥想开始,同时也能消磨掉一些时间。 我只学过“数息法”这一种冥想方式,即默念呼吸次数,从一到十到百,实者数“呼”,虚者数“吸”。 先数“出息”。 呼——一。 呼——二。 呼——三。 …… 再数“入息”。 吸——一。 吸——二。 吸——三。 ……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可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把我拉回到现实时间序列中。 两个管教正在开门,其中一个大概是大舌头,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审讯。”
又有什么新的线索了? 我当然谨遵指令,立刻起身,跟着他们来到审讯室。还是那熟悉的两个人——石岭成和顾寅,不觉心里平静了许多。 大概是和要我一起分析最新进展吧? 我这样想着,毫无压力地坐在了审讯椅上,目光迎向右手边的顾寅。但奇怪的是,他却避开了我的目光,一旁的石岭成也没有看向过我一次,他直勾勾地盯着笔记本电脑,不知道在点些什么,很匆忙的样子。 终于,石岭成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但是依旧面对着屏幕,眉头紧锁。沉默片刻,他开口道: “我们得到了一些最新的情报,根据这些情报,恐怕你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了,郁修。”
什么? 为什么? “什么情报?说来听听,我看看到底要诬陷我多少次才够!?”
我开始有些恼怒了,这些警察到底有什么本事,除了挖掘到越来越多混淆视听的信息,主线案情根本毫无进展。
“很抱歉,部分情报因为暂未调查清楚真实性,并且告诉你可能会影响案件进展,所以还不能透露。”“可笑,那你们叫我来就是通知我,不能放我走,因为几个不能告诉我,甚至也没有核实真伪的情报?”
“只是部分不能透露而已,有一条我们可以告知你,并以此作为继续将你以犯罪嫌疑人拘留的合法原因。”
我并不想发出任何回应,于是努了努嘴,算是示意他说下去。 “‘东林文学论坛’,你记不记得自己在这个论坛里说过什么?”
说过些什么?我倒是确实有这个论坛的账号,但平时也就是一些跟推理爱好者的日常交流,甚至没有什么过激言论。 “我发表过的评论很多,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条。”
我将问题抛回给石岭成,这并非一种寻衅的姿态,我确实一无所知。 “那容许我提醒你一下,郁修,如果你发表过什么威胁恐吓性的言论,现在说出来吧,这并不违法,但是可以算作你配合警方,主动交代。”
“我真不知道!麻烦你告诉我,所有我发表过的言论我都可以解释。”
我看见石岭成轻轻闭上眼,叹了一口气,随即说道: “在调查李豪相关网络言论的时候,我们发现‘东林文学论坛’2022年9月14日的一条李豪发言下面,有来自用户名为‘Thorn’的评论:‘杂种,我会杀了你的,别让我知道你住哪儿。’虽然我们不愿相信这是你的言论,但这个账号确认注册人是你本人,此外,IP地址与你的租房地址符合,你电脑的浏览器里也找到了该条历史记录。而李豪被杀也是发生在他暴露了自己住所的照片后。虽然不构成直接证据,但是很明显,你也存有杀人意图,郁修。”
“等一下,我根本不记得……真的……做没做过……能不知道吗?”
我确实感到十分无力,但是却再也没法像第一天进到审讯室那样声嘶力竭,我似乎在心虚什么……可是我真的做过吗,即使间隔了三个月,我至少也应该记得一些吧……这个论坛的确在文学圈比较有名,我也有相应的账号,可是我平时大部分时间都是潜水,偶尔发表的评论,语气也总是心平气和……真的不记得,有说过这种话啊。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也许你根本不知道做没做过哪些事!”
顾寅突然开口大声说道。
石岭成赶紧向他使了个眼色。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你还记得你晕倒前发生的事吗?”“不,不记得……” “那你又怎么敢说这条言论不是你发的呢?”
“我……”我哑口无言。 “也许你连杀过人都会忘记呢?”
“怎么可能?!我……” 等一下!?顾寅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杀了人,然后忘记这一切,这可能吗?!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随后犯起恶心,不受控制地吐在了地上,一股酸腐味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审讯室。 “好了!”
石岭成拍案而起,“今天就到此为止,总之,我们会调查清楚。”
随后他起身离开,并让保洁赶紧进来清理干净。 而我,则在浑浑噩噩之下被拖回了牢房里。 牢房里,昏暗的灯光下,我面壁沉思。 石岭成和前不久判若两人的表现让我很困惑,不过也许是审讯室有摄像头的缘故吧,这是我唯一能找到合理解释的理由。 但是,有没有可能,他也真的不信任我了呢? 就凭一条网络评论?不,这条评论甚至连真伪都没有得到验证。盗号、伪造IP,这些如果都查明了,他应该早已向我明示,以此击垮我的任何狡辩,看样子技术组还没有排除这些可能。 那为什么他是这样的态度呢?我联想到他后面说的话——也许我连杀过人都会忘记呢?! 这是什么意思? 他真正对我丧失信任的地方正来自于此吧。我难道是一个记不住发生过事情的人吗?健忘症?不,不会。健忘症在生活中处处会露出马脚,本人没理由会发现不了的,比如我的交稿日,还有我从不会忘记放东西的位置,正如我之前说的,我的记忆力是我引以为傲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呢?精神分裂?具备精神分裂的人,的确可能不自知,但是身边长时间相处的人,也一定会有所察觉,假设我是大学开始才有精神分裂的,那林教授和我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也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疑惑。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如果真的是精神病,那我也不用坐牢了吧,在精神病院写出来的小说也会更具卖点吧! 我突然意识到,好像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能了——在我昏迷后发生的断片。 在某一个丢失的片段里,我会不会犯下杀人的罪行?可是,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断片所裹挟走的时间最多也就几十分钟,这真真的足够我完成一次杀人吗? 并且每一次断片后我基本上仍然处于原地,就像前不久在家的那一次一样。即使类似梦游那样犯罪后再回到原地,那也完全说不通,因为既没有足够的时间也会在现场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还有其他可能吗?还有吗…… 我很疲惫……努力不去想这些,但是各种思虑却跑进我的大脑深处,挥之不去。直到大脑慢慢工作过度,失去了活力,我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是无梦的一眠,因为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像是无缝衔接了睡前的一刻,中间的时间都被抽走了一般,我的头枕在右手上,现在手臂已经失去知觉了,看样子这个姿势保持了一整晚。 我想坐起来,让手活动活动,于是费力地用左手支起身体。很遗憾,左手也相当无力,我决心一鼓作气,用腰腹发力,嘴巴里同时发出“嗯啊——”的叫声助力。 “身体这么虚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它很近,很近,就在我的身边,不超过三米的距离。 会是谁呢?新的狱友吗? 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担心是自己精神压力过大产生了幻觉。 但是,很显然,这不是幻觉,我看得很清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他的回归。 梁择栖——他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
我失控般向其咆哮。
“算是协助调查吧,警察搞不定一起案件,让我帮忙去了。”“就这样?我以为你出事了,你知道吗!?”
“好啦,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这不回来了吗?对了,刚刚走过看见石岭成,他的脸色可不太好,发生了什么事?”
梁择栖似乎不愿过多提及他自身的事,很快把话题引回到我的身上。我不便再多问他什么,而且此刻正需要他的帮助,于是把林教授手稿内容和我被怀疑在网络上“死亡威胁”李豪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梁择栖这回听得十分认真,神情始终保持专注。 “有趣!有趣啊!”
说罢,他突然开怀大笑。
“喂,有什么好笑的啊!”我有些生气,就好像学生时代被学霸嘲讽连这么简单的题都会错一样。
“林教授恐怕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厉害,什么预言杀人的鬼话都出来了,啊哈哈哈哈哈。”“是!预言杀人听上去就很迷信,但是即便用现实的方式达到了玄幻的效果,你就能说他不厉害吗?不管怎样,就像难以揭秘的魔术一样这个手法设计得也很巧妙吧!”
“的确,如果能精心设计一出预言杀人的戏码,并且毫无漏洞,那当然厉害。可是,我想林教授这部作品恐怕并没有想设计成预言杀人吧?”
梁择栖收起笑意,缓缓说道。
“你的意思是,这只是巧合?哈哈哈!”现在轮到我开始笑了,“如果预言杀人是巧合,林教授会把这样一部莫名其妙的作品称之为‘伟大’吗?”
我对梁择栖的观点有些不屑。
“你还是不懂我为什么笑啊,郁修,你真是个傻子!”“啊?”
“我之前一直试图还原整个事件,但始终缺少最关键的几块拼图,现在林教授的手稿一出现,真相已然八九不离十了!”
“什么呀?听得我云里雾里的,林教授的手稿不是增添了更多谜团吗?怎么反而还成了关键拼图?”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一个?”
“随便啦,先说坏的吧,这样这一刻一定就是最糟糕的,接下去就会变好。”
“不,我想先说好消息。”
那一刻,我真想让梁择栖看看我的白眼。 “随你啦,快说吧!”
“好消息是林教授应该不是凶手,也没有指使别人进行连环杀人。”
听到这,我心情的确变好了一些,无论我还是我的恩师都不能成为凶手啊!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这样一来,真凶是谁尚未可知啊。”
这算什么坏消息嘛,我想。只要我不是我就行!真凶嘛,慢慢找。 “不过,你倒是说说,这手稿怎么就成了关键拼图?怎么就不是预言杀人?怎么林教授就不是凶手了呢?”
“这么重要的时刻,怎么能没有警察在呢?”
梁择栖的葫芦里不知道卖的什么药。
“那你想怎么样?”“石岭成!石岭成!石岭成!”
我话音未落,梁择栖竟大声喊了起来,牢房里回荡起他的回音。 “叫什么叫!”
果然下一秒,管教气冲冲地冲了过来,可就当他正准备打开门,给梁择栖一顿教训的时候,一只手从身后搭在了他的肩膀。 “石警官,这小子……” “没事,我来处理吧。”
石岭成出现在牢房门口,一脸严肃,我看着一旁梁择栖深邃的双眼——但愿他真的解开了这一系列的谜团,不然看这架势至少还得搭上三天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