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0日
牢房 灯已熄灭,梁择栖整个人的轮廓随着我双眼对于黑暗的适应而逐渐清晰起来。他低垂着头,刚刚自信满满的他好像突然又陷入一股颓废之中,我亟待他为我解释林教授死亡的真相,于是想用手去拍拍他的肩膀。 正当我即将触碰到梁择栖的时候,他开口了。 “在这一系列的事件之中,无论路菲菲、孟千泉还是莫群,都似乎与何茼英无法划定在一起。他们即使有着各自的杀人动机,有着各自作案的可能,却都无法比拟何茼英的嫌疑。因为在最一开始何茼英搬来林梓棠附近的时候,就注定了她杀人的目的。”“你是说……从最初开始,何茼英就想杀了林教授?”
我听见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何茼英接到我送信的请求时幸福洋溢的那一幕还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我实在无法相信何茼英早已有了杀意。
“至于杀人动机,石岭成已经替我们调查的很清楚,潘博的死足以产生杀害林梓棠的动机。而我苦思冥想许久,总算想到了何茼英下毒的手段——就是信纸!”梁择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你回忆的时候提到过,他们采取送信这一方式的时候,我就有所疑惑,何茼英千里迢迢搬到了这里,结果却只想着送信?即使后面二人之间可能出了什么矛盾,也不至于就这么从精心布置的房子搬走吧?也就是说,她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死林教授,但是为了拥有不在场证明,必须让他死在自己离开以后。”
“可是信纸要如何杀人?”
“你还记得你说她的窗前有红色果实的植物吗?”
“记得啊,你不是还让石岭成拿来过吗,确实是那个植物。”
“自然界中可以提炼Cyanide的植物多达两千种,我一开始便猜想她以这种方式获取Cyanide,而且这样提炼出的Cyanide浓度有限,可以达到慢性死亡的目的。”
“但是……上一次不是已经证明这株植物不属于可以提炼Cyanide的范畴了吗?”
“没错,虽然可以提炼Cyanide的植物众多,但是含量足够高且外观是红色的植物只有蓖麻,所以当看到这不是蓖麻的时候,我陷入了崩溃。直到今天,我才又豁然开朗,真正杀死林梓棠的毒物,就是它!”
梁择栖紧接着起身,在地上摸索了一番,捡起了当时被他扔在地上的果实残渣。
“你是说,Cyanide的来源还是这颗红色果实?”“不!这颗红色果实可没有Cyanide。”
“那它是怎么用来杀死林教授的?”
我听的越来越糊涂了。
“和这本《植物大图鉴》对比后,我确认了这颗红色果实的真实身份——相思豆。”“相思豆?”
“相思豆又叫红豆,因一首爱情诗而为世人所知,但讽刺的是,它虽名为相思,实则剧毒之物。相思豆含有相思豆毒蛋白,一旦进入人体过多就会使人丧命。而何茼英为了让林教授长期接触毒蛋白,就将相思豆研磨成粉,涂抹在信纸上。”
“涂在信纸上,光是皮肤接触,就能使人中毒吗?”
“当然不止,恰好你告诉我过我他们还有另一种习惯,那便是亲吻信纸,何茼英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让林梓棠每一次亲吻信纸的时候就会食入一部分相思豆毒蛋白,长此以往,体内的毒性就会大增。而且就算林教授死后,也很难会有人想到去检查信纸吧。”
“等一下!这样的推理还是经不起推敲啊。你别忘了,林教授尸检结果的死因是Cyanide,而不是什么相思豆毒蛋白,法医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吧。”
“是的,郁修。如果就这样慢性中毒而死,林梓棠一定会被检测出是死于相思豆毒蛋白才对,而目前的情况却并不是这样。那是因为,信纸被烧和鉴定结果是Cyanide中毒,这都是林梓棠一手策划的结果!”
“什……什么!?”
“随着体内相思豆毒蛋白含量的累积,中毒者会出现呕吐、呼吸困难等症状,林教授会逐渐意识到自己身体不对劲,以他的推理能力应该不难猜到始作俑者是谁。只是,对于何茼英的情愫让他没有选择报警,而是原谅了她,于是便吩咐你烧掉信纸,毁灭罪证。他担心自己死后,被下毒的事情暴露出来,最终会查到何茼英的头上。”
“喂喂!越来越离谱了,梁择栖,我姑且就算你说的是对的,但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致林教授死亡的是Cyanide呢?”
“别急,郁修。我可以为你解答这一疑问,但我下面要说的,只是我的猜测,这一部分我目前并没有证据。”
呼哧、呼哧,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我知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等着梁择栖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想,林梓棠经过深刻的思考,发现即使烧掉信纸也无法完美的保全何茼英。因为一旦自己毒发身亡,检测出相思豆毒蛋白,也许就会查到何茼英身上,毕竟她种植了相思豆,这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林教授选择了可能是最为周全的办法,当然,也是最令人叹惋的办法。那便是——服用Cyanide自杀,Cyanide的毒理是切断体内酶的作用进而使细胞死亡,而相思豆毒蛋白的能力则是弱化酶的作用进而吞噬细胞。也就是说,假设一个人同时服用此二类毒素,在相思豆毒蛋白作用以前,Cyanide就已经杀死细胞了,这样就能掩盖体内细胞死亡的真相,加之剂量的悬殊,尸检就必然会判定死因是Cyanide中毒。”
这一段分析下来,我已然陷入混沌之中。林教授竟然愿意为了何茼英……自杀,而且他保护的这个人却极力想要杀死他。他一生高尚,可是要高尚到如此地步吗? “对了,你所谓的何茼英杀死林教授的证据呢?”
我还是抱有一丝幻想,也许,这一切只是梁择栖的推理吧。
“在这里。”梁择栖打开手中的纸条,递给我。上面的字迹看上去非常仓促,写着: 二次尸检,检测出相思豆毒蛋白成分 “在我发现那株植物不是蓖麻以后,一度放弃了自己的推理,但是今天我突然想到,也许Cyanide不是最初的元凶,于是便拜托石岭成再排查一次其他毒素。没想到,二次尸检的结果果然与那株相思豆完美契合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相信梁择栖所说的真相了。可是没想到啊,何茼英居然那么不小心,走的时候还把相思豆留在了院子里。 “不过,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梁择栖又锁紧了眉头,“为什么何茼英要这么做呢?”
“啊,不是为了潘博吗……” “我是说,为什么要用相思豆呢?明明木薯这种东西就天然含有Cyanide,而且不需要特别技巧就可以提取,她却用了相思豆。并且,这么重要的‘凶器’,竟然还没有销毁,留在了原地,实在匪夷所思。”
经梁择栖这么一说,确实有些离奇,明明偷偷摸摸地就可以制造毒素,甚至就算直接去黑市买,也比如今留下的痕迹要少。不断回想在何茼英家门口的景象,她种植相思豆的地方就在最明显的窗台边,着实有些堂而皇之了吧。 “郁修,现在还不是你发呆的时候。”
梁择栖用臀部挪动身体,慢慢向我靠近,“目前的情况对你依然不利。”
“为什么?凶手是何茼英,不是已经有了证据吗?”
“凶手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我?”
“在林教授的信纸上抹上相思豆粉末,最容易做到这件事的不是你吗?刚才的证据都是建立在我们采信了你的回忆的结果,可是在审讯室里,那是行不通的。”
“可是何茼英的窗口才有相思豆啊!”
“她能种,你也能种,你既然看到过,也就能去偷来用。说到底,我们还是缺乏最决定性的证据,虽然石岭成会去继续调查,但同时他应该还是会把检测出相思豆毒蛋白这件事告诉他的警察朋友。未来如何不得而知,你想出去,还早着呢。”
“那你这家伙,岂不是间接害了我。”
我这话其实只是玩笑罢了,梁择栖听了却有些生气。 “这算什么话,虽然暂时表面不一定对你有利,但是只要方向是在接近真相的,就需要朝这个方向走。”
“唉,这算是什么吗!林教授顾虑何茼英倒是周全,却没有想过我会卷入其中吗?我还亲手烧了罪证,唉……” 我垂下头,眼眶里已经噙满眼泪,借着夜色,我应该可以尽情哭泣吧。 “对啊!郁修,你这话倒提醒我了!”
梁择栖突然兴奋得一跃而起。
“林梓棠何许人物,他既然保何茼英周全,一定也不会弃你于不顾的。他既然选择自杀,一定会留下佐证吧,只有明显的自杀才会让你脱离嫌疑。比如,遗书之类的。这样才能同时保住你和何茼英啊,但是现在,怎么会没有佐证呢?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林梓棠为什么不留下显而易见是自杀的痕迹呢?”梁择栖来回踱步,双手时不时地拍打着脑门。这家伙到底为什么这样帮助我呀,他自己不是也有麻烦吗?我想问,但我知道,这都是徒劳。他如果想说,就不必等我问了。 至于林教授为什么没有留下遗书,我也不太关心,也许这意味着他根本不是自杀呢?而且,现在相思豆毒蛋白的事被警方发现,竟然成了对我不利的因素。这样一来,即便林教授被证实自杀,我也难逃干系了。 夜渐渐深了,现在是几点呢?也许,是零点吧。梁择栖也无力徘徊,躺倒了。终于,我无用却痛苦的大脑失去了信号,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12月20日 市公安局 (摘自石岭成笔记2022年12月20日) 晚上八点,我拿着二次尸检的毒素分析结果火急火燎地走进刑侦大队办公室,此时顾寅正倚靠着窗台在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 “阿寅,果然啊!还真查出来其他毒素了,来,你看看这个。”
我把毒素检测分析报告递给了顾寅。
但顾寅依然看着窗外。 “这又怎么样?能定谁的罪?又能排除谁的嫌疑吗?”“你怎么了这是……这也是一条新的线索不是吗?”
“不管什么毒,郁修也是最有可能的投毒者,除非有决定性的证据,不然一切都是徒劳!”
我不知道为什么,顾寅发这么大的火,这是印象里从未有过的。 “不管怎么说,我去知会一下郁修这件事吧,兴许能想起什么遗漏的线索。”
我转身准备离开。 “留下。陪我说说话。”
顾寅掐了烟,淡淡地说道。
“我先去……” “我派人递个纸条就行,你过来坐下。”顾寅打断了我,像个霸气总裁一样的说话方式吓了我一跳。但我还是选择了回来,只是找了一把远离顾寅的椅子坐下。明明自己才是个“强硬派”,敢于和上司作对,敢于帮一个嫌疑犯搜集证据,气势上怎么能输给这个一向“听话”的老好人顾寅呢? “其实,警察不是那么好当的,你是知道的,大成。”
“警察没什么不好当的,不好当的是一个好警察。”
“你说的没错,可我算是吗?没日没夜地加班,破案无数。”
“你嘛,勉强算是吧。不过还没跟傅一平红过脸,就差那么一点。”
“我不像你,孤家寡人一个啊。你知道,我孩子有遗传病,一年治疗费用就要几十万,我可不敢吃任何一个处分啊,扣一万奖金,他能打两针了。”
“是,所以你没错,为了帮我,你已经尽力了。”
“不是尽力了!我已经不想再管那个什么郁修的事了!我本来马上就要升职了,到刑事档案科做科长了,现在这什么连环杀人案一出,就搁置了。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就黄了。”
“说到底,还是升职的事儿啊。档案科……这种地方你都眼巴巴去,你还是我认识的顾寅吗?”
“怎么,我孩子治病的钱你出啊。”
“我没出吗?当初我卖了车,就为了帮你一把,现在你跟我谈升职。你升职怪上这案子做什么?那些罪犯的托辞会因为有生活的重压而减罪吗?”
“你知不知道,这二次尸检报告一出,我们就犯错了。上面会觉得我们第一次尸检没有做到位。再去查何茼英,去查林梓棠住宅,又会说我们早干嘛去了,我们已经放走了三个可疑人物,并且他们还死了。办案不力,我们整个刑警大队难逃干系!”
顾寅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让人有些错愕。 “你到底听到了些什么?是不是傅一平又给你施压了?还是局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阿寅。”
“如果升不了职,我可能……可能再也做不了刑警了。”
一道泪水从顾寅的脸颊划过。 “为什么?!”
顾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了石岭成。 他略有些颤抖着打开信封,上面赫然写着:重度抑郁症和轻微精神分裂。 我一时语塞,现在的顾寅竟然背负着这样的心理疾病奋斗在一线。我对自己刚刚的失言感到了极度的愧疚,但是,此刻要说些什么才好呢? 似乎是某种神秘的默契,我和顾寅就这样相顾无言,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望着窗外,繁华的大厦,万家的灯火,各人有各人的痛苦。 零点的报时声响起,又是令人烦躁的滴滴声,我粗暴地拿起闹钟摁了关闭。桌上,已经满是烟蒂。 “大成,其实还有件事我没跟你说。”
顾寅突然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轻微,但是在寂静的夜里有着足够的辨析度。 “有屁就放。”
“那天在看守所,要走的时候,我看见……我看见……” “看见什么啊?”
“我看见梁择栖他……挥着手……在跟我道别。”
霎时,我的眼睛里充满惊恐。 “你是说……你看见梁择栖他……” 叮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夜色。 顾寅收敛起痛苦的表情,过去提起电话。 十秒以后,他的面部再度狰狞起来,与我方才的惊恐神态如出一辙。 “阿寅,怎么了?”
我不解地问道。 “林梓棠,复活了。”
什么?他不是正躺在停尸间吗?死亡时间过去五天了,甚至早已经被打开了胸腔,这都能复活吗?我已经不敢信这是现实世界,狠狠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直到感到一股火辣辣的刺痛方才停手。 电话搁下,顾寅变得面目扭曲,他的双手开始像机器人一样在摸索着什么。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发展的轨迹看起来越来越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