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里甩着肥硕的身子一步步来到二人面前。韦倜见到是陈千里,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毕竟乃此人劝说父亲的始作俑者,他在心理上便多了一层天然的信任感。
“陈长史来了便好,韦倜奉家严之命拜见太子殿下!”
韦倜的本意是想取得陈千里的支持,然后面见太子李亨。但令他想不到的是,陈千里又看向了李泌,然后又正色说道:“实不相瞒,此事乃陈某与长源先生共谋,太子殿下并不知情!”
“啊?”
听了陈千里的话,韦倜直觉如五雷轰顶,身子晃了晃,竟险些跌倒在地。如果这件大事是背着太子谋划的,韦家岂非一脚踏进了泥潭,甚至于成了各方利用的棋子?他不能想离开此地,但身在幽深的别院中,又往哪里去逃?而今事涉皇权更迭的核心隐秘,既然已经与闻其间,如果不参与进去,这些人又岂能善罢甘休?
韦倜心中暗暗叫苦不迭,面上却又要装作若无其事。
“韦倜不敢做主,此事,此事怕还要请准了再做决断!”
李泌哈哈大笑。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韦相公一生谨慎,韦兄亦是不遑多让。其实为兄也不必为难,诸多事宜某与陈长史已经安排妥帖,届时令尊只须坐享其成便可!”
被说穿了心事,韦倜反而安心下来,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遮遮掩掩?他只好尴尬一笑,应道:“既然如此,恭敬便不如从命!”
“好,为兄请正厅休息,稍后还有要事商议!”
相比于李泌的态度转换之大,陈千里一直对韦倜很是客气,不过这太一别院里显然由李泌一人做主,也只任由他安排了韦倜的去处。
送走了韦倜,李泌近走几步来到陈千里面前,脸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焦急与忧虑。
“陈兄,而今最难便是手中缺兵,殿下虽然有意组建东宫六率,但仓促间也仅有两三百人,护卫殿下安全尚且不足,何况……”
陈千里摆手正色道:“龙武军有半数新军可听凭陈某调遣,先生不必忧虑,只要按部就班,大事旦夕可成!”
一句话掷地有声,李泌看着眼前的这个胖子,心中竟安定了不少。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眼前此人在半年前仅仅是新安县廷中的一个司兵佐。
“好,一切就拜托长史君了!”
与此同时,李泌肃容一揖,格外郑重。
陈千里赶忙双手相扶,胸膛里瞬间闪过一丝苦涩。就在一天之前,他又何尝想到过,在短短的一日功夫里,自己竟要做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而让他痛苦的不是选择上的南辕北辙,而是背弃兄弟的内疚与朝廷大义较力时的撕扯。
最终,陈千里还是不能舍弃大义而成就小义。
片刻恍惚之后,陈千里立即回过神来。
兴庆宫正门外的一片狼藉此刻还历历在目,未及处理的尸体就堆积在一起,虽然不过区区百十具,然而与兴庆门一同出现在视野内,便显得分外刺眼。这些都促使他一步步下定了决心,千万不能被私人情谊蒙蔽了双眼,一失足成千古恨,更会成为大唐的千古罪人。
他可以帮助太子取得帝位,却不能容忍有人玩弄权术,摆布皇帝和太子成为达成个人野心的棋子。
实际上,陈千里此前在瞬息间决定帮助秦晋胁迫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时,心中就已经有这样的疑惑了,出于对秦晋的信任和情分,他没有犹豫。但疑虑的种子却已经生根发芽,直到陈玄礼的那一番话说出来,便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太极宫的乱事已经平定,稍后神武军主力就会重返兴庆宫,咱们的机会也只有这稍纵即逝的一刻!”
陈千里和秦晋曾在新安军中共同战斗,知道秦晋的用兵风格。乱事初定之时,他绝不会贸然将大部人马调回兴庆宫,总要有一日半日功夫的缓冲时间以防不测。但是,兴庆宫又太重要了,关乎大事的成败,秦晋绝不会置之不理,必然会与小部亲信先发而至,而这就是他们下手的最大机会。
良久之后,李泌忽然开口问道:
“一旦入彀,是否立即格杀?”
这句话让陈千里的身子顿时一颤,继而又语气坚定的答道:“即时格杀,以绝后患!”
秦晋的安排果如陈千里所料,神武军校尉杨行本先一步返回兴庆宫外,陈千里已经带着他的军中亲信等候多时。
永嘉坊内的禁军开始清理一切闲杂人等,一些冒险等着拜会太子,以期为晋身资本的官员们被彻底清理出去,一场针对秦晋的行动即将展开,容不得有半分失误。
处置杨行本就是第一步。
在兴庆宫外以及永嘉坊内原本有神武军的数百人马,但此刻都已经被陈千里矫令调往兴庆宫以南的道政坊,取而代之的均是东宫六率新募之兵。
杨行本随身只带了十名护卫,远远的就瞧见了陈千里,离着很远就在马上招呼见礼。
神武军中都知道秦晋有个同出新安的好兄弟在龙武军中任长史,而陈千里此人平素又谦和有礼,是以大伙对这个胖子的感观也甚好。何况陈千里在神武军的兵谏中出力甚深,更是没人敢于轻视他了。
战马踢踏前进,由快变慢。陈千里滚圆黝黑的脸上挂着标志性的笑容,弩手就埋伏在两厢的隐蔽处,只要杨行本的战马踏进了事先定好的位置,便会万箭齐发,此人和他的随从不会有一个人活着离开。
接下来,东宫六率还会如法炮制……
骤然间,陈千里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杨行本的身后忽而又闪出了一个人,白马玄甲,除了秦晋又是何人!
陈千里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秦晋的突然出现还是让他心头如遭重击,双手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手心里尽是汗水。他想呼喊,然而喉咙里又像塞了一块破布,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不说由杨行本打仅是前站吗?两人何以联袂而至了?
眼看着战马一步步踏近,陈千里直觉口中干涩无比。忽然一阵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继而又是一阵骚乱。
“抓住他,抓住他!”
陈千里闻声回头,却忽觉腹间剧痛,紧接着便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整个人都撞飞了。在被撞飞的一瞬间,他瞥见了马上之人的面貌,竟然是她?
肥硕的身体重重跌落在地,烟尘阵阵腾起,尖利走音的大喊骤然响起。
“秦晋快走,太子要杀你!”
东宫六率这些新募之兵显然缺乏应对突发事件的经验,永嘉坊内突然冲出一匹战马,眨眼间就击倒了陈长史,一时之间竟都吓傻了!
还是李泌反应的快,知道意图已经泄露,如果还不动手,便再没了机会。
“逆首秦晋在此,弓弩手,齐射,齐射!”
一句话喊出口,话音还未落地,李泌就惊恐的发现,刚刚击倒了陈千里的贼人又拨转马头向自己冲了过来。却见马上之人白面纶巾,竟是个偏偏佳公子,手中挥舞的却是把唐.军制式横刀。
“救……”
李泌擅长谋略,却不擅长刀剑搏击之术,救命的话才喊出了开头,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扑到在地。下一刻,战马疾驰而去,横刀自李泌的头顶如闪电般划过。
千钧一发之际,死中得活,李泌欲推开扑倒自己的仆从,却发现仆从的身子沉重无比,这才注意到仆从的腰间已经血肉模糊,竟是被马蹄踏了个稀烂。
箭雨呼啸砸落,永嘉坊外兴庆门外顿时就乱作了一锅粥,东宫六率的伏兵呼啸而出。这是李泌和陈千里既定好的,只要秦晋出现便倾巢而出,以求一击功成。
眼见着伏兵冲出来,李泌心神稍定,一转脸瞧见倒在了满地尘土中的陈千里,既惊骇又心生忧虑。陈千里其人可是这次谋划的关键,如果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龙武军新军那些兵痞可就没人能调得动了,由此太子的处境也就转而不妙。
“陈长史,陈长史……”
李泌三步两步上前,陈千里却双臂支撑地面,摇摇晃晃的坐了起来。
“他娘的!”
陈千里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液。
李泌又惊又喜,忙上前查看陈千里的伤情。
“陈长史何处受伤?”
只见陈千里的官袍腰间被斜斜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将绿色的衣料染成了一片暗红。
“无大碍!”
见到陈千里并无致命之伤,李泌心神安定,立时又心思通明了。只要陈千里一时不得死,今日之事便大有可为。
既然秦晋已经从容入彀,那就不能再让他跑了。
“陈长史且先安歇,接下来便由李泌代为指挥就是。”
陈千里忍痛点头,毕竟身受巨创,身体禁不住阵阵颤抖。
李泌似乎成竹在胸,东宫六率在永嘉坊外埋伏了超过五百人,难道还抓不住仅仅带着十余骑就轻身而来的秦晋吗?
“斩首秦晋,赏千金,加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