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至口干舌燥,秦晋便唤来仆役端上酒肉,两个人竟吃喝起来。有心事的时候,喝酒便容易醉人,三碗酒下肚皇甫恪的眼神便有些迷离,说话似乎也少了顾忌。
“说句不中听的话,秦使君是瞧不起老夫这把快掉渣的骨头,还有老夫麾下的朔方军……”皇甫恪磕磕绊绊的吐出了这句话便一直盯着秦晋,在等着他的回答。
若是换了旁人大可一笑置之,说老将军醉了,这都是无稽之想法。然则秦晋毕竟不想对皇甫恪虚与委蛇,他放下了酒碗,将口中猪肉嚼烂咽下肚之后,这才直视着皇甫恪借着酒劲咄咄逼人的目光,一字一顿的回答道:
“老将军言重了,事关天下兴亡,秦晋岂能因一己之好恶而决断呢?说到底,秦晋只是个地方长吏,手中所能利用的资源极为有限,但也要拿出最大的把握去应对,不是吗?如果老将军认为因秦晋的安排而受辱,大可自行其是,毕竟老将军也是挂着使职的……”
秦晋在语气最急促之处忽的戛然而止,说罢便又自顾自斟满一大碗酒,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反而是皇甫恪目瞪口呆,眼神茫然定定望着前面,但焦点已经不再秦晋的脸上。
骤然,几案啪的一声巨颤,皇甫恪长身而起,竟对秦晋一揖到地,说话间语音哽咽。
“使君一席话振聋发聩,皇甫恪一心只顾个人得失荣辱,真真是汗颜无地……”就此,皇甫恪表示绝口不再提前往都畿道厮杀阵战一事,全凭秦晋差遣。
秦晋被吓了一跳,没想到皇甫恪的反应竟如此之大,一言不合就长揖大礼。他赶忙避席到一边,又以双手扶起长揖不起的皇甫恪。
“老将军折煞秦某了,朔方军留在垣夏两县,虽不能有阵战厮杀的爽快,对神武军对河东道而言,却是至关重要,绝不能或缺的。老将军如此深明大义,却是让秦某汗颜!”
心结一解,皇甫恪竟奇迹般的酒醒,重新落座以后端起酒碗一言而下连呼痛快,然后又倒了满满一碗,双手捧起。
“如果猜的没错,秦使君今夜便要启程向西,老夫也不再揣着明白装糊涂,这碗酒就当为使君践行,干了!”
一言说毕,又是一饮而下!
这是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五千骑兵沿着通往河东城的官道一路向西疾驰。离开夏县已经有两个时辰,算算里程可在天亮之后抵达河东城。但秦晋此行的目的地绝非河东城,抵达河东城以后,大军将转向向南,沿着黄河往风陵关而去,他要从风陵关渡过黄河,最终直抵此行的终点,潼关。
同罗部的五千骑兵都是一人双马,所以行军速度要远远胜过一人独马。而此时,秦晋被杜甫那封加急军报惹的心神不宁,便不顾马力极限一直催促赶路,只要一刻没能抵达潼关,他的心就不能安稳下来。
而这种心乱麻如麻的情形于秦晋而言却是头一次出现,就算在新安最绝望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般的慌乱。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预感吧,不好的预感总会带着人的思绪直往抵御坠去。但下一刻马蹄的咆哮又将秦晋从这种坠落中直拉了回来,接着又继续坠落……
秦晋就是在这种反复纠结的折磨中不顾一切的催促着胯下的坐骑,甚至连大腿内侧被马鞍磨的血肉模糊也混不在意。
“使君,河东城到了,是否入城歇脚?”
战马希律律一声站定,秦晋勒住马缰绳,借着黎明微红的日光遥望前方,城墙的投影显得格外威武雄壮,但这只是一种假象,人心散了就算金汤城又如何?
冷冷的几个字从秦晋的口中挤了出来。
“人不下马,天黑之前务必抵达风陵渡!”
过了风陵渡就是潼关,也许只有看到潼关的城墙,秦晋内心中的不安才会随之消散。
对于这种压榨极限的急行军,就连乌护怀忠都有些吃不消了,倒不是他本人吃不消,而是心疼战马,这一路上便已经上百匹战马因为体力不支而当场倒毙,如果在这么无所顾忌的强行行军,还不知道要死多少……
“使君,人不歇,总让马歇上半个时辰吧!”
然而秦晋却大光其火,嘶声道:
“不想走,当逃兵便是!死了多少马,战后秦某成倍补给你……”
众人愕然,秦晋给人的印象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甚至连语气都不曾刻意加重过,现在表现的歇斯底里,除了令人惊惧以外,更多的是一种难言的紧迫感。
一向智珠在握,气定神闲的秦使君究竟是怎么了,到底在害怕什么?
但是,自此以后再没有一个人在秦晋面前提及歇脚一事,五千骑兵沿着黄河东岸的官道撒开了向南狂奔,沿途不断有战马不支倒毙。
秦晋只觉得整个身体都被战马颠簸的麻木而失去了知觉,仿佛坐在马背上的只是一句行尸走肉。脸上忽的传来一片冰凉,他诧然抬起头来,却发现片片雪花飘落,纷纷洒洒,继而竟似雪幕一般将五千骑兵悉数笼罩其中。
下雪了,天宝十五载的第一场雪!
这本来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但对急着赶路的神武军而言却是大大的坏事,大雪不但遮挡了骑兵的视线,还影响了奔驰的速度。好在他们沿着黄河东岸向南狂奔,不至于在大雪中迷失了道路,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
突入而来的大雪绝挡不住秦晋拼命赶路的决心,天黑之前,必须抵达风陵关。
好在这场大雪受到地域的局限分部并不是很广,过了首阳山以后,原本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转而稀稀落落,只剩下了零星的清雪,再往南走甚至连太阳都半遮半露的出来了。
秦晋暗道老天终归不总是绝情!
“禀报使君,前方五里便是风陵关,探马已经先行一步通报当地守将……”
所有紧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了下来,秦使君的军令是连夜抵达风陵关,可没说是连夜摆过风陵渡,言下之意便是在风陵关休息一夜再赶路。
果然,秦晋下令骑兵放缓前进的速度,同时所有人分成前后两队缓缓向前。
“逃卒,逃卒!”
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喊了一嗓子,所有人的视线立时便四下寻觅,继而又落在了一群衣甲不整的军卒身上。
说他们是逃卒绝非武断而为,因为那伙身穿唐军衣甲的军卒在发现了神武军骑兵以后,非但没有半分欣喜,反而惊恐的四散而逃。唐.军军法虽然并不严苛,但对逃卒一样是以死惩戒。只有犯了死罪的逃卒,才会见到唐.军的身影如见到索命阎罗一般。
这些慌不择路的逃卒怎么可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骑兵,只眨眼的功夫,便有十几个被逮到押在了秦晋的面前。
秦晋不用审问,也知道了其中的因由。前方阵阵传来的战鼓声,已经说明了一切,风陵关下一定在进行着一场大战。
乌护怀忠简单的审讯了一个逃卒模样的人,果然是风陵关遭袭,至于敌人来自何处,人马几何,对方却一问三不知。
见状,秦晋暗暗冷笑,这些逃卒一看就是在军中混日子的酒囊饭袋。
“不必审了,一个不留,全部斩首,以儆效尤!”
放松的心情没能持续超过一刻钟,这伙逃兵的出现终结了这种不切实际的轻松。
“准备战斗,乌护怀忠,还能一战否?”
秦晋这么问当然是出于连续赶路一日夜的原因,此时就算人还有体力作战,只怕战马也匹匹都在强弩之末了。乌护怀忠则毫不犹豫的答道:“死战到底!”
有乌护怀忠这句话就足够了,秦晋虽然不了解这些骑兵,但他了解乌护怀忠,只要他能答应下来,便一定是有把握的。
岂料,乌护怀忠又开口说道:
“请使君在后方观战……”
秦晋气血上涌,也不答话,只双腿紧夹马腹,缰绳抖开,战马加速冲了过去。
尽管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在翻过垭口之后,面前的场景还是让秦晋震惊的无以复加。
风陵关只是因为风陵渡而存在的一座小关城,然而在关城外却是密密麻麻聚满了蚂蚁一般的人,放眼望去,规模不大的关城竟像狂风暴雨中一片落叶,似乎随时便会被淹没……
“乖乖,哪里来的这么多人……”
身后一名军卒傻呆呆的问了一句,秦晋却心如刀绞,一路上的不祥预感还是应验了。此时就算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出来,这些人一定来自潼关方向。
他们能够肆无忌惮的渡河攻击风陵关,潼关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无数火把点亮了风陵关,将方圆数里映照的如同白昼,对方居然打算连夜攻城。
当太阳彻底没入天边,最后一丝阳光也随之消失,黑暗之中,秦晋不断的催促着战马加速,既然最坏的可能都发生了,那就拼个你死我活吧。神武军的主力现在刚刚由绛、晋两县开拔,正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自己所能倚仗的只有乌护怀忠麾下这五千精疲力竭的同罗部骑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