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待看见裴湛山从大厅里出来,林副官登时上前为他打开了车门。
上了车,林副官从副驾转身向着裴湛山看去,道,“大帅,咱们是先去指挥所,还是先去医院看望冯大帅?”
“先去医院。”裴湛山吐出了几个字,司机发动了汽车,驶出了公馆。
裴湛山昨夜里似乎没有睡好,眼底布满了血丝,他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突然问道,“叶廷深有没有去军部就职?”
林副官从后视镜向着他看去,说,“并没有收到叶廷深回军部的消息。”
顿了顿,林副官又道,“大帅,您看要不要属下去问问他?”
“问什么问?我都已经亲口允许他回来就职,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去请他?”裴湛山眉峰微拧,面呈不悦之色。
林副官不敢再开腔。
裴湛山三两下吸完了一支烟,他向着窗外看去,今日天气阴沉,细雨绵绵,正是冬日中最冷的那种天气。
他想起了樊亭,沉默了片刻道,“你去一趟符远,给他们送些过冬的东西,以樊玲的名义送。”
“是,大帅。”林副官心下有些感叹,只道裴湛山身边不管有多少女人,即使到了现在,樊亭也仍是他放在心尖上的那一个。不可触,不可忘。
盛京医院。
樊亭排队领了药,待付完药费,手里的积蓄已是所剩无几。
她心里有些沉甸甸的,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一包药,出门一看,天边竟是下起了雨,偏生她来得匆忙,也没有带伞。
樊亭牵挂着叶廷深,不免着急起来,她脚步匆匆,冲入了细雨中。
不远处站着几个戎装岗哨,待樊亭走近后对着她斥道,“何人胆敢靠近?”
樊亭一怔,抬起头看去,就见两个戎装岗哨拦住了她的去路,她不愿生事端,刚要转身离开,就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有些惊讶地唤她,“叶太太?”
樊亭停下了步子,回眸一瞧,见是林副官。
“叶太太,您稍等一下。”林副官不曾想到会在此遇见了樊亭,他让樊亭稍候,自己则是快步上了走廊,樊亭很快就见裴湛山大步走了出来。
“亭亭?”裴湛山望着细雨中的樊亭,他没有多说什么,只从侍从手中夺过了伞,走到她面前为她打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裴湛山黑眸炯深,与她问道。
樊亭看着他的眼睛,思绪回到了数日前,在戏院门口看见的那一幕。
“裴湛山,我也有些话想和你说。”
“什么话?”
“你已经娶了樊玲,就请你珍惜她,对她好一些,最起码不要在旁人面前这样下她的面子。”樊亭仍是紧紧地抱着药包,手指被冻得通红。
“你手里拿的什么?你生病了?”裴湛山留意到了她的手。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樊亭叹了口气。
裴湛山点了点头,“我会把那些女人全都赶走。”
“希望你记得你的话。”樊亭微微松了口气,她低下眼睛转身欲走。
“亭亭……”裴湛山唤住了她。
樊亭向着他看去。
“你身上钱够花吗?”裴湛山仍是握着伞柄,就那样问出了一句话。
樊亭心里一酸,只点了点头,说了两个字,“够花。”
她想了想,又是说了句,“你有这个心思,还是多关心一下樊玲吧。”
说完,樊亭刚要离开,裴湛山却是攥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把伞柄塞在了她手里。
“我也知道该关心樊玲,”裴湛山站在了细雨中,任由雨水落在了他身上,他的黑眸暗沉,就那样盯着樊亭的眼睛对着她喝道,“你说得轻松说得容易,可这里不听我使唤,我能有什么办法?”
樊亭看着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她攥着伞柄的手微微发抖,只说了句,“裴湛山,你讲一讲道理。”
裴湛山恨得眼睛发红,“我要不是跟你讲道理,你还能好端端做你的叶太太?”
樊亭的嘴唇轻颤着,她什么也没有再说,伞也没有要,就那样快步离开了他的视线。
“大帅,要不要追上去?”林副官上前问道。
裴湛山看着她的背影,终是一个手势。
林副官得令,拿起了伞,快步追了过去。
裴湛山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公馆,他刚踏进客厅,便有几个娇滴滴的美人围了过来。
“大帅……”美人们笑靥如花,一左一右的揽住了他的胳膊,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到他身上去。
“滚!全他妈给我滚!”裴湛山豁然发了火,他抽出自己的胳膊,对着美人们吼道。
美人们大惊,见他如此自然不敢惹他,只依言匆匆从他身边离开。
裴湛山打开了酒柜,顺手拿起一瓶,拔开酒塞大口大口地饮下。
烈酒入喉,辛辣的涩意方能将那股痛楚压下。
樊亭回到了家,她先是将药包放下,拿起毛巾擦了擦头发与面颊,将自己收拾整洁后才去了卧室。八壹中文網
叶廷深半倚在床上,面上带着口罩。
听见樊亭进来,叶廷深睁开眼睛,不等樊亭走近,叶廷深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离自己远些。
“廷深……”樊亭心里难过,仍是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亭亭……”叶廷深声音沙哑,叹道,“让我去隔离医院吧。”
“不!”樊亭眼中有水光闪过,咯血症在当下为不治之症,他们都明白,去了隔离医院就等于是等死。
“不要去那里,廷深,你别放弃,上回,上回我们不是把这个病控制住了吗?这次一定也可以,只要你配合治疗……”樊亭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叶廷深望着她憔悴的面容,只觉得心如针扎,他闭上眼睛,没有让樊亭继续说下去,而是伸出胳膊将她抱在了怀里。
樊亭不再说话,也是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用力地回抱住了他。
夜色已深,樊亭已是睡着了。
叶廷深凝视了她片刻,慢慢地起身去了客厅,有压抑的咳嗽声响起,叶廷深用帕子捂住嘴,果然见帕子上已是一片血迹。
看着那一片血色,他的神色倒仍是平静的,只摊开信纸,写下了一封信来。
写完了信,叶廷深穿戴整齐,戴好了口罩,他没有再进卧室,只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终是转过身,缓缓离开了家门。
天色刚蒙蒙亮,樊亭已从睡梦中醒来。
她心里惦记着一早要为叶廷深煨汤,她从床上起身,却见身边已是空荡荡的,并没有叶廷深的身影。
她起身离开了卧室,唤着叶廷深的名字,屋子里很安静,静的有些让人发慌,樊亭心里微微着急起来,直到她看见了桌子上的那一封信。
她的面色发白,快步上前将那信拿起,待看完信上的内容后,她的身子软软地坐在了沙发上,拿着信的手指不住地轻颤着,有泪水争先恐后地从她的眼眶中滚下,她捂住了面容,终是呜咽了起来。
关外。
刚经过一场激战,抗联的战士们已是死伤惨重。
“日军的军火库就在眼前了,兄弟们都撑住,咱们今日……一定要把鬼子的军火库给端了。”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腿上受了枪伤,半躺在地上,却仍是咬着牙支撑着,又一次举起了枪,挣扎着想要起身。
身后伸出一双清瘦有力的大手,按住了他的身子。
那大汉回头看去,道,“叶先生?”
叶廷深的黑眸亦是向着远处的军火库看去,他拍了拍那大汉的肩,自己却是脱下了大衣,将炸弹捆在了自己身上。
“叶大哥,你做什么?”周围的几个人见状都是纷纷惊呼。
“咱们打到这里,死伤了这么多兄弟,只差这最后一步,”叶廷深的声音沉稳,“我们打不过他们,想炸了他们的军火库,只有这一个法子。”
“叶大哥,让我去,”一旁一个瘦削的青年开口,“我没有老婆孩子,也没有爹娘,我在这世上没有牵挂,让我去!”
叶廷深微微笑了,他看了几个青年一眼,说,“你们还年轻,这件事不要跟我抢。”
“叶大哥?”
“叶大哥?”众人都是红了眼圈。
叶廷深慢慢地系好了最后一捆炸弹,他的黑眸深邃,静静地看着诸人,“若你们能活着出去,有机会见到我太太,麻烦你们告诉她,”说到这叶廷深顿了顿,吐出了几个字来,“我永远爱她。”
语毕,叶廷深起身上了汽车,他的眸心凛然,只用力将油门踩到底,汽车如离弦之箭,就那样冲了出去。
密集的火力向着汽车袭来,叶廷深的胸口与腹部都中了枪,一双手却仍是死死的握着方向盘,向着军火库的方向冲去。
他想起许多年前,在苏州的小镇上,那个举伞为他遮雨的小姑娘。想起了在北栾时,在大帅的婚礼上,那个眼睛含泪的小新娘,而他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裴湛山抱进了洞房。
他想起了在平州时,她挺着个肚子,被婆婆欺负地在那里掉眼泪,他曾那样的想伸出胳膊,将她抱在怀里,为她擦去那些泪水。
他也想起了她嫁给自己的那一天,她穿着红色的旗袍,笑容温婉而美好。
他也想起了自己生病时,她端着汤药一口一口地喂着自己,他的脑海里全是亭亭,他的亭亭,为了他吃了太多苦的亭亭。
有鲜血从他的口唇中沁出,他已是看见了军火库的大门,他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终是缓缓的松开了方向盘,此番求仁得仁,也算死得其所。
只希望他的亭亭,不要为他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