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吾有生之年得见君君临天下。
我第一次见到吾主栎懿时，他正坐在院中陪其弟愆缶抚琴。秋风很凉，微拂起栎懿白色的貂裘衣领。他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呼出的白气形成一层薄薄的雾。愆缶稚嫩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骄傲的仰起脸，正视着兄长慈祥的容颜等待夸奖。
吾主栎懿，第一次觉得如此喜欢秋天，如次珍视一瞬间。暗下决心，然后微笑，我只想保护这笑容。低贱卑微与不堪，一切已变得不重要。这一刻，我依旧是我，却不再是那个偷偷溜入玉花园，爬上树采摘琼花取乐的小医官。
短短的三个月，一切都随着缱绻的秋风转瞬而逝，红砖金瓦的宫墙内已经不似从前。
我站在他身后不远的琼树下，看着从灰蒙蒙的天空尽头飘落的白雪慢慢的掩盖了他的肩头。
吾主栎懿。
三个月前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子栎懿迎取来自民间身份不明的少女思忖，消息一出立即成为梁国最大的新闻。
自从那日失足摔下琼树，我一直跟在栎懿的身后。主人从不回头看我，只有愆缶会在没有人在的时候拿我取乐。
“你真渺小”，他笑着对我说，“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注意你，也只有我能保护你呦。”
愆缶一如那日爽朗的笑，让人摸不到头脑。
我只是一个小医官。与高大的侍卫相比我永远是那么渺小。相貌平平，才不出众。只是第一次被发现的那日起，便确定要守护着这奢侈的宝物。只是觉得无比的熟悉，仅此而已。这个世界是没有奇迹的，现实总是残酷的不迟时宜。我对此深黯不讳。
愆缶无聊的时候，总会在琼树下自言自语，伴随着间或的痴笑，他偶而会望一眼斜躺在琼树上的我。
下人是不可能随时伴随在主人左右的。
吾主栎懿休息的时候，我就呆在花园的琼树上，远远的守着他的安宁。
愆缶每次来看栎懿，栎懿又还在休息的时候，他就会又像以往那样坐在琼树下，悠闲的打趣我。愆缶的对话永远是一个人的。
一切的改变或许就是在宣布了吾主栎懿的婚礼之后。
愆缶到琼树下的间隔越来越短，说的话也从零散的对话变为了对那个名叫思付的女子的描述和婚礼的事宜。
大婚前一日，终年不落的琼花树下，他突然非常严肃的仰起脸问我“你不难过么？”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难过，所以我看着他越来越悲戚的眼睛听着他重复问了一遍又一遍。
我不想他们成亲，呵呵。
愆缶笑着说完转身就走了，那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愆缶说他已有妻室，据说是之前的太子妃人选。
事实戏剧化的复杂，又简单的只要两句话就能阐释：弟弟愆缶在满朝文武都以为太子妃已落定时对哥哥说自己要娶那个女人，然后兄长便成全了弟弟。
这次是被捡回宫的思忖。
总是觉得他们两兄弟的感情复杂，却说不出个中原由。
宫中的人说，愆缶疯了。
有些时候，我曾想像他们口中形容的愆缶是什么样子的。那张年轻而骄傲的脸。
大婚那日，宫内张灯结彩，我依旧坐在琼树上远远的候着。打开的朱红的阁窗里，偶而能看到主人走过的身影，他一袭红衣，束起的头发上并未带任何贵冠。
侍从已经都被屏退了，偶而出入那里的是太子在朝中的心腹。仪式要开始了，吾主栎懿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的向我走来。
我跳下琼树，在他面前行礼，然后默默的站到他身后。
主人的身后一直留着那一隅之地。我知道那个空位我没有资格拥有，但是在他没有开口或是对我怒目而视之前不想离开。
主人从不会回头看我。
栎懿并没有表现多大的喜悦，只是在路过那棵琼树时抬起头深情的望了一眼，随后接了一瓣琼花放入怀中。
预感中，会有大事发生，而这件事与愆缶有关。
愆缶在大婚当日刺杀了自己的父亲，那个苍老而固执的皇帝。都城内顿时乱成一团，吾主栎懿立即登位了，并将愆缶关押入冷宫。所有人都说愆缶疯了。
在婚堂上他混身沾满自己父亲的血，挣扎着对着栎懿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他喊“卫琼，卫琼，你知道的！你不想的！”
卫琼。
这个名字一经喊出口，堂中的人慌乱了大半，新娘思忖颤抖着倒入了主人怀里。陌生和熟悉的感觉混作一团。我看着愆缶突然一阵狂笑，然后便被人托了下去。婚礼变成了葬礼。
一转眼便过了三个月。
栎懿合理有效的处理了兵变与各种动乱，被称为继先皇后年轻有为的帝王。愆缶就被关在花园的另一边，站在琼树的顶端，我经常能看到他笑着望着这里的脸。
真好。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摒除了他的不幸而认为他是幸福的，只是，每当看到他的笑脸时，我都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是幸福的。
是我想要保护的最重要的宝物。
冬天很冷，却依旧没能阻止院中这棵琼花从不凋零的树。栎懿穿着白色的皮裘迈步向院子里，我正站在树顶上看着墙另一边愆缶。
雪很厚，但是他却穿得很单薄，不知道会不会很冷。
我跳下来，依旧跟在主人身后。栎懿折了一珠琼花，然后去看愆缶。
愆缶的身上批着主人的皮裘，看着我痴痴的笑着。
“愆，卫琼已经死了。我知道是我的错，你，”栎懿有些悲伤的述说着，像是在祈求原谅。
“他就在你身后。”清楚的几个字传入耳中，大脑嗡的一声像是失去了知觉。
想起来了，原来我已经死了。
我叫卫琼，在十三岁以前都只是个小医官。
因为无聊所以读了无数的书，几年前在偷偷摘取玉花园的琼花时被抓，随后被送给了梁国大将卫起做义子，起名卫琼。十四岁出征，因为体质虚弱受了不少伤，好在苦读军书与药理，年纪轻轻便官拜军丞。
那年回都城的时候，我带着自己救回的一名女子同行，那人便是思忖。愆缶依旧靠着我的肩膀轻笑，然后调侃的说笑。
而栎懿送了我一把琼花。
那之后的事，就是我的葬礼。
思忖是美丽的女子。她比我要年长两岁，总是细心的照顾着我。栎懿喜欢思忖，愆缶喜欢思忖，只见过一面的皇帝喜欢思忖。
我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那日被召进宫，我站在花园的琼树下看着琼树发呆，栎懿笑着走过来，为我承上他亲自泡的茶。喝完这一杯，我便要又要奔赴战疆，再也不能归来。
仰头，一饮而尽。
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所以即使你全部拿走也无所谓。
我挺了很久，久到自己都开始为自己自豪。
战场上，我死在开战前的军帐中，中了自己研制出的“琼引”毒。
愿卿君临天下。吾主栎懿。
我的骨灰被愆缶埋在我们相识的那棵琼树下。
春夏秋冬，琼花菲菲不绝。
我轻轻走到愆缶的然后附耳轻声的笑了：我可以走了。
愆缶笑着点了点头，“你等我，”
第二日，玉花园中的那棵琼树上不曾凋谢的琼花，伴着苍白的雪纷纷的落光了。
栎懿站在被苍茫的雪掩埋的亭院中，默默的看着远处的那堵高墙。一如过往的那三个月，他未曾回头。
等愆缶睡醒了，我们会去挖出那坛封存多年的酒。
无毒的“琼引”，九日君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