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暖暖听到程布星的话,惊讶地看向他。
实际上,程致远已经接近实质了,也就是所谓的教学,是有顺序的。它应该是符合人类认知特征的,而不是凭借着统治者的喜好与想法,随意灌输给百姓。
程布星对于这件事情,竟然有另外的看法。
“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林暖暖满怀希望地看向程布星。
教育由简到繁这件事情,林暖暖自然是能够直接说出来的。但是她说出来,与程布星说出来,那是不一样的概念。
程布星说出来,是他自属于时代的光芒。这证明,在这个黑暗的时代中中,是有星光在闪烁的,只是微不足道,随时熄灭。林暖暖要做的,是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程布星看着林暖暖期盼的眼神,心里面却有些打鼓了,因而他选择了满嘴跑火车。
“圣人经典,根本就是没必要学习的。”
这句话一出,效果非同凡响。程致远直接气得浑身发抖,想要揍他。
而程布星话已经说出去了,自然也不会收回了。“我本来就没有说错嘛。注音这个东西,说白了是强化汉字的。那应该从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东西入手。圣人经典,也不会教你饭碗怎么写怎么读。”
“但是它会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林暖暖笑着接了这句。
程布星看到林暖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对了。此时他好像福临心至一般,突然又说道:“你说的,直接经验与间接经验,还有格物致知,是不是也是如此?都是由表及里的。”
而这句话,却成功让程致远冷静下来,他手撵长须,静静地看向程布星。
程布星这个孩子是不一样的,程致远一生困顿于儒学,他的儿子也是如此。因而,到了孙子辈,他说什么也不会愿意让程布星困顿与此。所以,从来都是程布星有兴趣学什么,他就教什么。
这也把程布星教成了一个洒脱不羁的风流人物。
但是回忆程布星这二十年来的生涯,程致远苦笑不已。
原来,真相竟然离自己这么近。
程布星也是从生活点滴开始学习,他喜好星斗,所以程致远教他阴阳五行,星宿万象。但是幼年时代,程布星所学不过是星宿位置罢了。
之后的进展,则是在程布星十四岁的时候,学习三史、演王朝五德之变化,他才重新捡起了那些东西,真正理解了邹衍以及其阴阳五行学说。
但是至今为止,程布星的才华学识,也仍旧不能参透《易经》之奥妙。
这些事情,历历在目。
思及此处,程致远仿若窥见天机,一口心头血喷出。再次抬头时,已面露灰白之色。
“这……”林暖暖傻眼了。也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吧。程致远要是真的想注音,那就注呗,自己也只能嘴上阻止他啊。直接就吐血了?
这老头心理承受能力也未免太差了。
“爷爷,我觉得,你要是真的想注音,也是没有问题的。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爱好。老年人有点爱好比较好。”
林暖暖补充了两句,换来的是程致远与程布星的侧目而视。
程致远神色凄凉,他看向程布星,眼神中带着点点慈爱,“星儿说的有道理。圣人经典,确实没有学习的必要。”
“爷爷,我这是跟你闹着玩呢。圣人之言,自然有学习的必要啊!”程布星连忙出声安慰。他真的就随口一说,虽然得到了林暖暖的附和,但是他并不是真的要否认爷爷一生所学。
程致远此时却摇了摇头:“你的玩笑之言,却比爷爷一生所学都要透彻。我更无面目了。”
“帮我。”程布星轻轻拍了拍林暖暖的肩膀。林暖暖只是部分认同了他的话。就凭林暖暖能够随口说出如此多的《论语》之言。程布星不信她没读过经典。
林暖暖此时有些反应过来了,程致远这是想岔了,以为自己一生所学,都是无必要的。
这个也大可不必。
“爷爷,你可知,何为间接经验?格物致知,所得之知,又是如何?”林暖暖小心翼翼地采用词措。“认知是从简到繁的,由表及里的。这是符合人性的。所谓的教育,就是顺应人性。一如我采用遗忘曲线背书一样。那是人体的本能情况。教育是不能违背人性的。”
程布星听到林暖暖这话急了,她这话确实是有道理。
但是它实际上是在暗指,经典是不符合人性的。这种事情,说出来就很可怕了。现在还对保守刺激的爷爷说,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喂!”程布星重重拍了林暖暖背一下,差点把人拍一跟头。
林暖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才开口说道:“圣人所言,所谓经典,是他们省略这些过程之后,总结出来的精华。应该是学习完基础的、表面的知识之后。若学子有志于学问,可加入学府中,认真学习,而后进入科举一途。”
“原来如此。”程布星激动之余,又给林暖暖后背来了一巴掌。
不过这次,林暖暖选择假装快摔到了,然后一脚狠狠地踩在他靴子上,惹得程布星直抽冷气。
程致远却一个人呆坐在书桌前,良久不能语。
程布星看到这情况,招呼林暖暖在旁边的桌子旁坐下。然后去捞程致远珍藏的好茶。
这是极少数程布星能够喝到极品好茶的机会。
只不过这茶还没泡完水,程致远已经把事情想明白了。
他先前以为林暖暖所分类,只是胡言乱语。尤其是技术学院,可能就是为了谢广安一个人开设的。
现在他懂了。林暖暖所想的是,让全天下的人,都能认字。
而这,就引起了一个问题。
“圣人所简略的部分,也就是大家都能学习的。也就是这个世界的常识部分。是没有教材的。”
林暖暖点头:“是啊,这也是师范存在的目的之一。不光是为了研究教育,去教导学生,还为了这个。至于这第一本教材,爷爷,你觉得应该由何人来编呢?”
程致远听到林暖暖这话,激动地久久不能语。
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普通百姓,能够知道孔圣人,就算不错了。至于孟子、老子,不知道的是占多数的。
如果自己,能够把这个教材编出来,那可就是千秋业了。
但是,看到在桌子上品茗的程布星,程致远心思却收了起来。
因为林暖暖那句为了自身的名利,犹在耳畔。
他不想被这种事情,失去了基础的判断能力,人要是受限于利益,很容易一叶障目的,无论是谁。所以,他艰难地决定,让程布星主持这件事,自己辅助。
思定所有细节之后,程致远恨不得连夜开始。
但是林暖暖却叫停了他。“爷爷,你如果真的要成事,有两点,您可必须要考虑到。”
“哪两点?”程致远此时正踌躇满志。
林暖暖说什么,也不会令他放弃的。
“其一,为什么圣人只留下寥寥几百、几千字?”
程布星:“我我我,这个我知道。你刚刚不是说了吗?因为这些是高度凝练的结晶。”
“这是其中一个小部分原因。圣人如果无私,应该会把过程也全部说出来的。假设不是圣人故意为难我们,另外的原因,你可曾想过?”
“啊?”程布星还真的想不到了。
反而是程致远若有所思,“因为先秦时代,皆以竹简、布帛记载,篇幅有限。”
“对了,就是这个。所以嘛,要解决教材问题,首先要解决纸张问题。”林暖暖装作一副苦恼的样子,纸张就像是个天大的事情一样。
不过她这番表演,却惨遭小灵吐槽。“宿主,你是真的不适合演戏,放弃吧。”
程布星就更加不给面子了,直接问:“你有办法?”
林暖暖:装个逼就这么难吗?
“我要开设造纸厂。”
“我們没钱了。”这是林暖暖认识程致远以来,第一次看他接话接的这么快。
确实,为了白鹿书院的扩建和迁校,程致远是一点钱都没有了。
林暖暖摇头,她自然也知道这种情况的。
她所求的是效率最大化,造纸厂想要快速盈利,就得一生产出来,就有人用。然后借着这个扩大生产规模。
“我想要的不是这个,我想要的是您的承诺,今后白鹿书院学生的全部用纸,都是用我的造纸厂的。以及,所有的教材用纸,也是要用我的造纸厂的。”
程布星听到林暖暖这话,觉得好笑:“你都是我们白鹿书院的主事人了。这件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还要特意提出来?”
林暖暖沉默不语,只是看向程致远。
程致远笑着抚须:“你这是要跟太玄兄抢生意啊。罢了,到时候我厚着脸皮赔不是吧。这事我允了。可曾要签契约?”
“自然要得。”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签了契约这件事才算数。林暖暖终究是现代人,更相信血缘,而不是单纯的宗族伦理关系。
程致远立刻洋洋洒洒写出一张契约,准备给林暖暖签字。不过林暖暖却让他写了一式两份,一人一张,甚是奇怪。
“你说有两点,那其二呢?”程布星迫不及待地问林暖暖。
林暖暖吹了吹纸张上的墨迹,确认它干了之后,好好的折起来,塞到荷包里面。才开始悠悠地说起了第二点。
第一点跟第二点的顺序极为重要。
林暖暖甚至没有把握,第二点说完之后,整个事情,还算不算得数了。
“上面。”
“啊?”程布星不懂。程致远却懂了。
林暖暖进一步解释道:“独尊儒术,才有利于统治。我们基础教学,不涉及此类。上面会不会有意见。尤其是要对绝大多数百姓进行教育。若是进入科举体制,上面还能控制,也不会有意见。若是不进科举,上面恐怕要反对了。”
程致远闻言,却不紧张。
“解决这种情况,不就是我们让学子们考科举的意义之一吗?”
听到这句话,别说林暖暖了,程布星都是大骇不已。
不过想来也是,这个时代,读书与政治牢牢绑定,读书人的出路就是卖与帝王家。程致远虽然没有为官,但是他与白太玄所交甚密,所以想来,基础的政治考量,必是知道的。
只是林暖暖这话,给他提了醒,那就是要小心谨慎做事情。
“爷爷,百姓学到这些东西,又不从龙,岂不是可以批判君主了?”程布星这一句话,切中要害。
林暖暖垂眸:“如果君主有德行,百姓又为何去批判他。如果君主没有德行,百姓的批判,是否有错?”
知识,实际上也对三纲五常体系产生了冲击。一旦知道的多了,就不好忽悠了。并且这东西,尤其能开启人本思想,以及对君主帝制产生冲击。
程致远也是豁得出去,或者说,现在世家大族在表面上还是独占鳌头,令程致远这种游历于体系外的旁观者,确实会成为两面派。用到皇帝的时候,他是天子,与皇帝利益冲突的时候,皇族又不如世家了。
这是功在千秋的事情,程致远在如此情境下,自然愿意冒险。
不过他收回了让程布星主持修教材的事情,而是选择了自己主持。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毕竟是读书人的事情,皇帝为了推广科举,不好祸及全族。
权衡诸多利弊之后,程致远那颗跃跃欲试、马上要去修书的心,倒是沉淀下来了。
这件事需要有个长远且低调的计划。
看到聪慧的林暖暖,程致远突然问她:“你觉得,有必要开办女学吗?”
“啊?”林暖暖愣住了。
古人的思想其实真的不古板,他们与现代人一样,都是有脑子的。只不过是被禁锢了。
程致远在最开明的大周朝,对女子也诸多宽恕。
他看到聪慧的林暖暖时,自然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世家大族,女子也是要读书断字的。那天下人也应如是。
“如果能开办,自然是好极了。只是……”
这次换到林暖暖犹豫了,这件事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简简单单就能说定的事情。
只是她的犹豫却惹得程布星不满:“你能读书识字,女子自然也能,开设女学又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