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假山,曲径通幽,凉亭如盖。一汪清潭在山石下自成天地,池子中种满白粉紫绿的各色娇美莲花,红黑色的锦鲤成群游弋。迟梓胤沿着小径走到尽头,然后便登上小亭子一个人在亭子里坐着。白色石凳上铺着厚厚毛毡,她坐久了,倒也不觉得冷。一个侍女袅袅娜娜地从不远处的廊道里走来,她坐在高处,自然能见到那侍女的方向正是这座假山凉亭。
侍女手里捧着一丛茶花,离得近了,她便看出,竟是一盆经过修剪的极品文帝红山茶。那侍女毕恭毕敬地将茶花搁在石桌上。迟梓胤好奇地看着她的动作。
她不说话,那侍女便也静默地站在一旁。迟梓胤最后忍不住问:“是谁送来的?”
那侍女眉目端正,红唇长得极为利索,一张嘴便是极为清晰的吐字:“禀姑娘,是前头的府尹大人差人送来。”
“哦?为何送这个?”迟梓胤伸手拨了拨花叶子。山茶的叶子有些油绿,并不十分好看。只是,满满一枝头红灿灿的茶花,掩去了绿叶的不足之处。
那侍女又回道:“此种山茶花儿,是凉州人最喜欢的文帝,咱们虞城的达官贵人也喜欢买。这盆是花匠种了近三十年的,花市里看不到这么名贵的花种。”
迟梓胤见识过更为神秘的火莲花,所以,对这三十年之久的极品红山茶倒是提不起特别的兴趣。她想了想,问:“林府尹喜欢这种山茶吗?”
那侍女立即轻笑道:“是旁人送的,府尹大人才不喜欢,他和咱们不同,不喜欢花,也不喜欢种花。但是总有很多地方富绅送来此花,大人一直拒收,所以他们争着托人送花来,想尽了各种法子,看谁能争到第一。也是为了讨个好彩头吧。”
听了这番话,迟梓胤忽然觉得有趣,便说:“你家大人也是极品,不比这文帝逊色。他这回收了这花,莫不是要留着给我欣赏?”
那侍女急忙附和道:“的确如此,姑娘喜欢,大人便满意了。”
“我有说我喜欢吗?”迟梓胤故意摆出一副冷淡的样子。那侍女又急忙说道:“是奴婢妄加揣测了,姑娘千万别放进心里……”八壹中文網
迟梓胤淡笑道:“算了。我饿了,你去端点点心来。我在亭子这儿等着。”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抚弄眼前的极品山茶。
那侍女应了一声离去,迟梓胤用手一抚,竟有好几朵艳红的茶花立即丢了花瓣,尚且艳红鲜丽的花瓣被她抚落在桌面,她怔怔地看着,这满桌的容华凋谢,多像一场充满离别之苦的梦境。花尚且如此,人又何尝不是。青春总会逝去,前世的她丝毫不觉得自己已经迈入三十大龄的行列,如今这一世,幸得转生,尚且年少,却已经有了感慨年华流逝的愁绪。
该如何是好呢?她暗自叹着。
“都道是,葡萄酒浓莫贪杯,将士欲饮上马催,歃血如昨誓约破,空余,塞外古道孤鹜飞,守着那远方,难见旧城闺阁,暗香片片碎呀……”
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阵悠长的唱词,迟梓胤立即竖起耳朵,辨别那唱声的来源之处。那略带悲凉的唱词穿过成行花树落入周边的空气里,犹如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又像一团团迷雾散逸在心头。听着听着,迟梓胤闭上眼。
亭子外,艳阳正好。她又想起了那天的暴雨如注,离开苗寨几天,她忽然有些想念那里的糯米饭团子。不知道那些苗女会不会也唱着小调带着欢悦的笑颜在灿烂的阳光里编织她们的美梦。
一股淡淡的清香入鼻,她睁开眼,假山一旁的石阶上,缓缓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急得四处乱瞟,可这小小的亭子里,哪里还有藏身之处?可乖乖地呆在原地等那人来,又为难了她。陌昀上了石阶,走入亭子,就看到一盆枝叶繁茂的山茶被一双洁白的手端着。山茶花后面自然躲着一个一袭紫裙的熟悉身影。
“人呢?”他一边嘀咕,一边故意在亭子里四处转悠。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啊,真的诶!”他转,她也转。转了两圈,他忽然走到红漆木栏杆边的踏脚石上,迟梓胤趁机捧着山茶花往亭子外面冲去。
“哎哟!”亭子外面是一道石阶,石阶是用假山石砌的,表面有些凹凸不平。迟梓胤没留意脚下,一个不小心竟然捧着花盆飞了出去。她这回可是摔惨了,面朝下地跌在地上,花盘也摔成了一块块碎片。
“让你别闹,你还……唉!”身后传来陌昀不冷不热的声音。
迟梓胤从泥地里爬起来,沾了一鼻子泥巴的脸蛋,看起来有些可笑。陌昀不紧不慢地走下石阶,递给她一块干净帕子。她没好气地接过,恨恨地擦了擦脸。
“还有。”陌昀说。
摸着被擦得生疼的脸蛋,迟梓胤依旧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见她不作理会,陌昀靠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左脸颊。
“喂,你干嘛?”她也伸手,拍了他的手指。
他伸着手指示意她看上面的泥巴。她没好气地说道:“要不是你,我也不用摔倒。”
“梓胤姑娘太客气了,以后在下会注意的,摔一跤,便是一个金元宝呢。不过元宝拿得太多也不好。”迟梓胤一边恨恨地瞪着他,一边转身踢了踢碎落一地的茶花盆。
“哼,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你不痛我还痛呢!”迟梓胤说,“你就是会说风凉话。”
陌昀无语,又听迟梓胤站在花盘旁边遗憾地感慨道:“这极品文帝山茶就这么被我毁了,三十年的心血呢,一朝跌落,瞬间成无用之物。说起来也娇气。”
陌昀摇头表示不赞同,他说:“并非无用之物,这花还是活着的,只是盆碎了而已。”
“哼,你干嘛跟我唱反调?”迟梓胤有些不满地瞪着他。
陌昀无奈说道:“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迟梓胤又咄咄逼人地嚷道:“人家养了三十年的花,定然是配了极好的盆子的,如今这盆碎了,到哪里去找和它相契合的?还有,花的水土也有讲究,极品文帝生在这泥土里,早已经根脉相连,碎了,也是疼的。”
陌昀无语,迟梓胤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到池子边,使劲闻了一下,说:“这儿倒是挺香。”陌昀跟过来,状似随意地说道:“花能活的,你放心吧。我着人去换盆换泥。”
他倒是动作极快,很快便招来一个伶俐的侍女。等那侍女走开,陌昀便拉着迟梓胤到小亭子里喝茶吃点心。迟梓胤见他闲兴正浓,也不好推辞。
“我前日说的话,你意下如何?”陌昀忽然问道。
“什么话啊?”迟梓胤百无聊赖地咬着一种橘黄的圆形糕点。
陌昀瞄了她一眼,低着头用手拨弄盘子里的糕点:“就是我说的。若是在生死危难之际,第一个想起的是岸上的你,我想,那便是情之所系、心之所动。”
迟梓胤干笑了两声,这两日一直避着他,原本独自住在后院一间耳房里,而他白日随林府尹去县衙里办事,晚上回客房休息,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可,终究还是被他逮住机会了。她知道,有些事情回避不得,身体相避,心魂却在劫难逃。
“陌公子,我想,你只是对我有好感而已。”她认真地说道。
他不语,也认真地看着她。那略显深沉的目光像一汪深潭淹没了她的心思。
半晌,迟梓胤努力回转心神,嗅着空气里清淡的香味,努力淡淡地笑道:“公子其实不缺红颜知己,京都更是美人才女云集。我有什么地方让你瞧上了呢?”
迟梓胤这番话并未得到及时的回应。见她一本正经,陌昀稍稍移开目光,想了片刻说:“第一次在京都的街上相遇,我便知道你并非京都的人。”
“你,你眼神这么厉害?”迟梓胤略有些惊讶。
陌昀勾唇笑了笑,说:“本来觉得平淡无奇,后来见你画那些草图,又大大方方,毫不造作,我便记你在心里。”
迟梓胤暗自汗颜,原来记住一个人,这么简单。
“你替我解毒,在诗会上又给我解过围,按理说,我是该感激你的,只是有些话说了,一下子反应不来。现在也想不明白。很多感情一旦变了,就掺上杂质,让人无所适从呢。”
“水至清则无鱼,梓胤应该也明白。变质不变质,并非看外象,感情的内蕴总会随时日的渐长发生或大或小的改变……”
“可陌公子你不明白,咱们俩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迟梓胤不耐烦地打断他,目中流露出一丝脆弱,“你有没有考虑过身边的人,那些环境,那些记忆,那些往事,那些未知的变数,那些身份上的差异,那么多隔阂!”
陌昀又一次沉默下来,半晌,他解开身上的一枚玉器,递给迟梓胤:“此信如玉。”
迟梓胤摇头道:“我不想收。”
“为何?”
“你也送过姐姐东西吧?”
陌昀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起身走到栏杆边,扶着栏杆望着池中热闹的莲花。
“我说过,有些事你并不知情,就算你知情,也不能发现旁人的那些隐晦心思。心思转折之处,如独嗅暗香,别人怎能了解你心底的那些愉快和悲伤?”
“可是,公子,我……”迟梓胤立起身来,走到他身旁,幽幽说道:“我就是那个不能理解你陪伴你的人吧,虽然我们有共同的爱好,但是不能就是不能……”
非是不能,而是不愿吧。陌昀的目中流露出这般讯息。迟梓胤却扭过头去不再理会了。不知何时,陌昀悄悄地离开。假山小亭里留下她淡紫曼妙的背影。
心中到底是有些郁结的,她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天空,想着遥远的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