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一时针落有声,赵煦从回忆中出来,见赵怀义鸦睫低垂,躬身而立,不由淡笑道:“怀义这一趟洪州之行迁延数月,甚是劳苦,先休沐三日吧,免得皇叔要责怪我不近人情了。”
赵怀义忙惶恐称不敢。
赵煦摆摆手,“就这样吧。”顿了顿似想起什么,“太后在我耳边念叨你多时,想来也甚为挂念,你此次入宫,正好可以过去一趟。”
赵怀义忙应声答是,而后再行叩拜,便退出了殿门。
赵怀义一走,赵煦便收了脸上的笑意,恰好这时茶场司新进了一批龙凤团茶,内侍忙端着新泡的热茶递了过来。
赵煦抿了一口后,神思才见纾散,内侍小心地看了一眼,而后细声道:“陛下对赵世子如此,想必其兄在天之灵也会深感隆恩的。”
深感隆恩?赵煦淡笑了一声。
如今他之所为,不过为了弥补昔日之罪。
那些深藏于心的密隐,总会在午夜梦回时分如鬼魅般浮现,挥不去,舞不走,若怀瑾真的在天有灵,知道当年真相,还会感念兄弟之情,恩主之义吗?
望着杯盏中浮浮沉沉的茗叶,赵煦再次遁入沉思。
出了文德殿,赵怀义由内侍引着,并未出宫,而是沿着朱红的宫墙,一路走到了内廷深处。
季秋之末,肃霜渐冷,寒露初凝,但内廷中古木苍翠,桂菊飘香,一派欣然盛景。
赵怀义却没有心情欣赏这些,到了一处巍峨宫殿前,内侍入内禀告,赵怀义则停在檐下等待。
不远处的庭院中,大片的瑶台玉凤开得正艳,花蕊上还含着昨夜的宿雨,似美人垂泪,一只粉蝶扑棱着翅膀,在花间纵情嬉戏,采撷着季末最后的欢乐。
不多久,便有宫娥掀开幔帘,轻声道:“太后请世子入内。”
赵怀义这才收敛神思,抬步进了内殿。八壹中文網
太后向氏正靠在梨木塌上,与下首一人说着话。
她不过四旬,因保养得当,显得很年轻,皮肤光滑若润脂,眼角没有一丝褶皱。
“……如今你也回京了,那便大好,你和……”
赵怀义进入内室,便见太后笑道:“怀义快些过来,方才正谈到你呢。”
言语间很是欢喜。
赵怀义忙躬身行礼,目光所及,映入眼帘的是右手边一双缂丝皂靴,鞋面干净,不染尘埃。
待落座后,他才抬眼望向鞋的主人。
那是一位极年轻的男子,身穿天青色水墨圆领长袍,头未束冠,只横插着一根白玉簪,手执玉骨折扇,扇面上有飞红数点,随着摇动,仿若暗香浮动,好一派恣意风流。
这人虽一身简单装束,但面容清俊,举止闲雅,却生生透出不俗来,恍然有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的魏晋风度。
向氏指着那男子道:“这是端王,前几日才回汴京。”
端王赵佶,先帝十一子,今上次弟,速来风流,酷喜书画,赵怀义幼时曾于宫中与之见过几面,但后来他被封节度使,这些年也便少见了。
赵佶将手中的折扇收阖,一双狭长而上挑的眼眸露出一丝笑意:“听闻世子在平夏一役中献计良策,力破敌军数万,如此英豪,实为我朝之幸。”
赵怀义抬手:“端王过誉,怀义也听闻王爷丹青精妙绝伦,一手字更是引得万人追逐,如此才华,怀义真是望尘莫及。”
“笔墨上的小才艺怎比得上世子号令千军万马的豪情。”赵佶勾起了嘴角。
向氏适时打住两人:“好了,自家兄弟就不必如此客套了。”
“是啊,端王才情卓绝,世子智勇双全,一文一武,我大宋有两位佼佼之辈,太后您也可以放心了。”
说话的是向氏身边的一名侍女,声音清灵悦耳,长得也玲珑秀致。
赵佶打量了她一眼,而后复打开折扇,轻摇慢晃起来,倒是再未开口。
向氏又将目光投向赵怀义:“怎的短短两月不见,就消瘦这许多,可怜见的。”
未等他回答,又道:“可回去见了你娘?”
赵怀义摇摇头,“还未回府,未曾见过母妃。”顿了顿,又道,“之前在家时,也很少见到她。”
语气间竟露出些许低沉之意来。
向氏自是清楚,只叹道:“你也别怨她。她这些年,一直常伴佛祖膝下,便是我宣召,也难请得动她来,哎……”
赵怀义的母亲与太后向氏本是一母同胞的姊妹,赵怀义幼时,因他母亲常年在寺庙清修,向氏又无子女,便时常将他接来宫中照料,是以,赵怀义对待向氏,倒比嫡亲的母妃还要亲厚一些。
赵怀义眼中的消沉只一瞬,他再抬起头时,脸上挂上了一抹笑意:“怀义自然不敢怨责母妃,还请太后也多担待。”
向氏点点头:“你这孩子还是这般懂事,不枉我昔年教导了你一番。”
默了默,又叹息一声:“你娘是我胞妹,我怎会与她计较,只盼她早些放下心中执念,毕竟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
眼前人……
可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恐怕在母妃心中,一直只有他那位早逝的大哥吧。
赵怀义在心中暗暗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