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都开满了,风都渐暖了。
黎放并不胖,身高也只有一米七五左右,但毕竟是个成年男人。
这一下子,就算受过专业训练的救援人员都会吃不消,更何况严煊是应急处理,各方面准备都不充分。手臂最先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从肩胛到手腕,像是被生生扯断就要脱离肩膀,紧接着是胃腹,石栏坚硬的边角深深陷入他的身体,巨大的冲击和挤压不言而喻,皮肉下脆弱的脏器在最初的沉默后,激烈地表达了不满!
幸运的是黎放掉落下方正是石墩,挣扎间他的脚尖胡乱找了个小缺口,勉强算是撑了一下,不至于在半空中晃荡,否则说不准严煊也会被他一起带下去。可是,即便如此,这样的应急远远不足以支撑太久,大部分坠力还是落在了严煊身上,而严煊本身已处在极限边缘。
四目相交,两个男人都是脸色煞白,生死之间,意识不觉恍惚,到底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到底是谁错了,是仇是怨……还是许许多多的误会?
“爸爸!爸爸!”
黎妍没有愣太久,冲到了严煊的身边,够着身体,伸出了双手,他们靠得很近,近到听得见彼此擂动的心跳,近到同步了呼吸。
“用力!用力!”
比他想象中有力,那小小的个头里像是充满了爆发力。不曾娇生惯养,不输男孩子的坚强,一边挥汗如雨,一边用尽所有力气拖拽着自己的父亲。不能放弃,不会放弃,严煊看着这样的黎妍,微微垂眸轻笑,几乎疼到麻木的身体像是忽然又有了新的力量,眼前拉扯着的手臂上,仿佛又多出了一双手,那双手温柔而坚定,曾经给了他多少鼓励和关怀……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黎放从鬼门关前拖了回来!黎放自己也被吓得不轻,靠坐在地上胸口闷痛喘不过气来,黎妍顾不上严煊,急急忙忙蹲下来看顾爸爸,拿了缓解病症的药物,要他咬碎了吞下去。
严煊还半倾在桥栏上,手臂垂落下来,整个胃像是绞碎了一般,疼得他恶心。喉咙里铁锈的气味开始蔓延,他不得不警觉地吞咽,眼下的情况,如果他再倒下,对于黎妍来说……
“爸爸,爸爸,你没事吧?”
“咳咳……咳咳咳……”
肺癌有很多症状,其中最常见的是咳嗽和胸闷,严重的话会咳血窒息。严煊抿了抿略微哆嗦的嘴唇,深吸了几口气,闭了闭眼,然后动了动还算能用的左手,从西服口袋里摸了一板止痛药出来,扣了两粒吞下。
既然带她来了,就要好好地带她回去。
“你听好……”调整了呼吸,他不着痕迹地在黎放身边蹲下,面色淡然地说道,“即使我再讨厌你,也不会抢走你的女儿……”
“不……咳咳,你骗我……咳咳咳……我不相信……”黎放压着胸前大口喘气,像是根本无法呼吸,脸色白得发青。
“爸爸,你别激动,我们先回去好不好?你在生病,一直吃药挂水,还会用到氧气罩,这样下去……”黎妍急得满眼通红,癌细胞转移本来就是件糟心事,她害怕经过这次闹腾,病情会变得更加严重。
“……别说废话了,去拦车,我们先去镇上的医院,然后让市立医院的救护车来接。”时间宝贵,这会儿一味的纠缠毫无意义,严煊不再看黎放,而是抬头看向黎妍。
“可是……好,我知道了。”黎妍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暂时把爸爸交给了严煊,独自站起身迅速跑下桥,往大路上寻车子去了。
“……”严煊目送她离开,轻轻晃了晃,咬牙掩去晕眩,他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如何,但看得出来,黎放的样子很糟。
“咳咳咳……你究竟想做什么……”只剩下他们两个,话说起来似乎更加方便了一些。
“……十年前,是严正远帮你下了决心,给你找了条国外的所谓出路让你走,对不对?”
“咳咳……十年前的事情……”
“你只要告诉我对不对。”
“咳咳咳……我不记得了……”
“温情阿姨那些绯闻,是他告诉你不能轻易释怀对不对?就跟这次一样,他告诉你,你再不听他的就完了,要你失踪吓吓妍妍,说这样妍妍就再不敢忤逆你,会乖乖地听你呃嗯……”
“咳咳咳……你怎么……”
“……严正远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为什么你宁愿相信他也不相信温情阿姨和妍妍!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蠢!”
“活下来,我就证明给你看……”
“咳咳……证明什么……咳咳咳……”
“……证明温情阿姨心里眼里都只有你一个。”
严煊在黎放面前转过身,把后背给他,要他伏上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他又受了伤,但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假如一切真的都是严正远挑唆所致,那么黎放就不是他想象中那么自私自利,最多只是窝囊软弱,被动地一直在选择逃避……
黎放已经难受得快要死了,胸口闷痛难当,呛咳间喉咙里涌动着令人恶心的腥气,四肢无力,头昏眼花,要不是严煊的话让他难以释怀,这会儿说不定他已经彻底昏厥过去。犹豫再三,他还是放下了负隅顽抗,吃力地撑起身体,伏爬在严煊的背上。
“撑下去……”
“这次,别再丢下妍妍一个人了。”
严煊吃力地抬起几乎废掉的右手臂,咬着牙关告诉自己坚持一下,不会走很远。黎放在他背上,他用左手撑了把地面,这才竭力站了起来,腹部立刻传来尖锐而剧烈的疼痛,所幸没有倒下,稍许的摇晃也没被黎放察觉……
“咳咳……你要咳咳……怎么证明……不会是唬我咳咳……”
“如果我真的唬你……到时候你再要死要活,我不拦你。”
黎放一边咳着,一边努力说着什么,严煊随便搭着腔,努力应付几句,两人都希望借此保持清醒,一时间难得几分默契。一级级台阶下来,又走了一段路,才走到大路边,刚好看到拦不到车的黎妍直接冲到马路上逼停了一辆车,好说歹说答应把他们送去医院。
“爸爸,你还好吧?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医院了!”
“爸爸?你别睡!很快,师傅,不好意思麻烦你再开快点!”
“爸爸……”
一路上,黎妍满眼满心都是黎放,严煊在副驾座上不着痕迹地窝起了身体。昏昏沉沉,头重脚轻,眼前的忽明忽暗让他想睡,却又不肯睡去,因为他们还没到医院,还没回b市。
汽车开到医院,严煊已经没法再背起黎放,掏了钱给司机,要他等等再开走。黎妍一路跑去急诊室要移动床,严煊压着腹部下了车,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小诊所,不觉皱起眉头,真是有够简陋。
黎放被安顿在一张单薄的病床上,好几个医生护士在病床边围了个圈,黎妍没看到谁在镇定自若治病救人,他们七嘴八舌讨论着,手忙脚乱不知道在干什么,一看就是没有太多这类病症的临床经验,黎妍顿时心凉了半截。
市立医院的电话已经打过了,救护车在路上,眼下嫌弃归嫌弃,也只能等待,别无他法。
“你去哪里?”
“……出去抽根烟。”
严煊要离开急诊室的脚步让黎妍微微发慌,她正在差点失去亲人和有可能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中浮浮沉沉,严煊像是她手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乎心里认定了只要他在,所有事情就会有转机,不必绝望。
说是出去抽烟,其实严煊去了诊所另一边,无论手臂还是胃部,如果可以,先处理一下会比较好。
“这样疼吗?”
“估计是脱臼,嗯,也有可能骨折,要不然拍个片子看看再说?”
“胃怎么了?你以前有胃病?厉不厉害?把衣服解开让我触压一下看看。”
“……不必了,我很好。”
可以翻脸掀桌子吗?看着眼前穿着白大褂的零智商医生,严煊严重觉得不治疗应该比瞎治疗更加保险一点。
“你回来了?没事吧?脸色好差……”
“没事。”
严煊缓了相当一阵子,才又回到急诊室,黎放咳喘的症状好了很多,但人已陷入昏迷,安安静静的,并不令人安心。黎妍在看到他的第一时间赶忙迎了过来,总算是在黎放出事后,看到了他的不妥。
“真的没事?”
“……刚刚撞到了这里,所以有点难受。”
“我……”
“我没事,你去陪着爸爸吧。”
严煊像是懒得跟她多说,绕过她身旁,走到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微微向后倚靠,头低垂,刘海垂落眼前,样子略酷。
看着这样的严煊,黎妍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齐明宇的交代,渐渐地,她已经不能对他视而不见,放着不管。
“很疼吗?”犹豫了一会儿,她走到他面前,小声问道。
“嗯……”严煊先是一愣,随即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恹恹地嗯了一声。
“不找医生看看吗?虽然这里的医生看起来有点……”黎妍尴尬地故作轻松,局促地不知具体该说什么好。
“……我已经打了电话给明宇。”
“哦。那个,谢谢你,要不是你及时拉住爸爸,后果不堪设想。”
“……呵,不怪我了?”
他再次问她相同的问题,一如她在医院走廊里递了热水和关心给他的时候。
像是冷嘲热讽,刻意疏离。
“就算爸爸是因为你才胡闹了一场,我也感谢你不顾一切地救了他。”黎妍疲惫地笑了笑,有了不同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