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
无影灯直射在手术台上，亮得刺眼，被小心翼翼挪上去的严煊，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瞳孔，这样的反应并不是他看到了光，而只是眼球本能地动了动。
“麻醉。”
麻醉师一早就在手术室里做好了准备，其他医生护士也一个个围过来，等着麻醉师点头，开始手术。手术室里很安静，因为齐明宇的关系，大家收起了往常为了放松而进行的闲谈，耳边只剩下仪器发出的声音，数值不停跳动，情况越来越差。
“可以开始了。”
“嗯，手术刀。”
手术台上的严煊半睁着眼，其实什么都看不到，涌动着疼痛的身体被麻醉后再次变得沉重而毫无知觉，喉咙里插着管子，但还是有血液反流，漫过了唇边，冰冷的手术刀划开血肉，但他不知道。
狂躁的风雨声之后，他的世界就只剩下了黑暗和寂静，时间变得毫无意义，没有概念，直到若有似无地听到了歌声。那是深入他骨髓的声音，十八年来，没有一刻曾经忘掉，但他无法清晰地思考，只是恍惚，在无止无尽的灰白和沉黑里反反复复。
严煊，严煊。
有人在喊他，喊得很急切，他听到了，虽然像是隔了很远很远。下意识想要回应，但他没有力气，眼前一会儿是光，一会儿是影，都压着沉沉暮霭，看不清，而耳畔的声音，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断断续续，他也没办法真正意义上明白什么……
“找到一处明显出血点，止血钳，纱布。”
之后，混沌开始了。明明灭灭的意识像在搅拌机里旋转，他不停做着不同的梦，梦到不同的人，他的妈妈，温情阿姨，他的外公，还有外婆……那些让他觉得温暖的人，一个个跟他说话，说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觉得一扇门的两边，一边是无尽的暖，一边是无尽的冰寒。
“缝合，应该还有其他出血点。”
而梦里，反复出现最多的不是妈妈，不是温情阿姨，不是外公，也不是外婆，而是严正远，他的爸爸。这很怪，但意识不清的他不会觉得怪，只是站在记忆的长河之外，旁观了他和严正远之间发生的纷乱片段。
站远了去看，男人原来渐渐老了，两鬓染了霜色，后背开始弯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眼底的昏黄越来越深，是谁说岁月匆匆，半点不留情？一幕幕针锋相对的画面里，他和严正远都在笑着，只恨不能比对方笑得更加响亮，内心深处分明不停渴望着对方回头服软或者认错，但张开了口，永远是刀剑相向，绝不心慈手软。
一晃眼，他们斗来斗去，竟然斗了十八年，也不知道在互相伤害的日子里，他们的心里有没有过不安和愧疚？唯一的亲人，对他来说是，对严正远来说也是，这样的关系，没有人珍惜，却也没有人真正抛开……
他第一次反问自己，两人为什么没有索性断绝了父子关系，眼不见心不烦呢？
“出现急性周围循环衰竭，输血1200ml，血红蛋白9g/dl。”
严煊，严煊。
迷迷糊糊，一切又归于黑暗，很久很久，不知多久，生命里最温暖的光徐徐冉冉落了下来，像极了黑暗中弥漫的萤火虫，带来星星点点的绚烂。
找了八年，他一直觉得在找的其实不是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份寄托，但真正找到了之后，他才意识到无论他怎么想，他的妍妍都是个鲜活的存在，有思想，有主张，有脾气，有性格……
原本以为，他一定是主控的那个，把自己的寄托完完全全放在她的身上，主导她今后的路，实现对温情阿姨的承诺，慰藉心里的自责。但显然他错了，反了，相遇后一直是那个小东西在主导他的生活，改变着他，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可以笑，可以温柔，可以不再背负那么多，为了谁而苟延残喘，可以在畅想未来的时候，感得幸福和满足。
所以，什么是爱呢？
什么是在乎？
什么又是放不下……
“病人出现休克，左心衰竭，心率异常！”
“紧急处理！静推肾上腺素！”
小煊……
恍惚间，他侧过了头，看到妈妈站在一旁向他伸出了手，那样子像是要来接他离开，可他的手被小东西紧紧握着，怎么舍得挣脱？
妈妈……
他笑了笑，第一次忤逆了妈妈的意思，轻轻摇了摇头。
“手术？”
caesar问了护士，才知道严煊又进了手术室，他皱着眉打算离开，却又想了想，坐电梯去了手术室所在的楼层。入眼是几个年轻人和两个中年人，他们或坐着或站着，脸色都不好，沉默中没有人吭声，气压很低迷。
门头上“手术中”三个字异常的刺眼，厚重的门隔开了守望，caesar觉得自己现在要做的事一定很不讨喜，但他还是想试试，看看这个被严煊选中的女孩，到底有多出色。
“caesar老师……”
caesar的到来，稍许打破了空气里一味的死气沉沉，最先看到他的是小胖，然后是东子、宋依依他们，最后黎妍才缓缓地抬起了头。
“腿怎么样？”caesar没有跟谁打招呼，也没询问和关心严煊的情况，只是径直走到黎妍旁边，轻声问道。
“……”黎妍缓不过来心痛，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之后把视线收回，又放到了手术室的门那边。
“我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个有点不合时宜，但这件事我已经拖了几天，再拖下去公司那边我交代不过去。”caesar在轮椅旁的长椅上坐下，事实上他还没说事情，说话的语气已经让人觉得讨厌。
“有什么事都等手术结束再说，现在妍妍没心情……”宋依依当仁不让地站出来保护黎妍，这个男人她没见过，但第一眼就不怎么喜欢。
“是关于专辑的事，我的时间也很紧张，不可能陪在这里一起等。”caesar打断了宋依依的话，冷冽的言辞表达了严煊出事但地球照旧在转的意思。
“你！”
“专辑什么事？”
宋依依气得直想骂人，黎妍却幽幽地开了口，她再次看向caesar，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严煊这次应该不会那么快回公司，你的专辑是换人写歌录制，还是干脆不录了？”caesar有话直说，倒是干脆利落，“这是我在公司决定前，帮你们争取到的决定机会，怎么样，这个机会你要不要？”
“……”黎妍微愣，停滞的大脑忽然涌进工作的事情，让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是要换人写歌，还是干脆不录了？
她几乎就要忘了，她的专辑录到一半，然后他们出事，然后所有工作戛然而止。
“caesar老师，现在的情况您也看到了，严煊老师还在手术室里，妍妍就算腿伤好点了也不可能这么快回公司工作，专辑的事……”小胖看着黎妍的为难，试着替她打圆场。
“严煊……”吞吐着沙哑的声音，黎妍在打断了宋依依之后，又打断了小胖，她直视着caesar，稍许停顿后说：“严煊后来又写了四首歌，这张专辑从十二首歌改成十首歌可以吗？”
“这个应该没问题。”caesar挑眉笑了笑，也不着急，等她说完。
“我会继续录专辑，这几天就会回公司，希望公司安排东方老师帮我录制……”黎妍抬手压了压胸口，又转头看向手术室的门，“严煊很在意这张专辑，我不想他失望……”
“嗯，我也觉得这张专辑就这么不录了挺可惜的，不过……”caesar点了点头，眼睛里露出了赞许，却又拖了个尾音，卖了个关子，“你有没有想过，让严正远给你录歌？”
“……！”黎妍一僵，直觉得caesar是在捉弄她。他们跟严正远的关系，caesar不可能不知道，这种时候让严正远帮她录歌，不等同于把羊送入虎口，任其宰割？
旁边的几个人虽然没说什么，但也都拧起了眉毛，caesar看着一个个想揍他的神情，继续悠哉悠哉不慌不忙地说道：
“严煊自己是解决不了跟严正远的问题了，那么你想不想试着去解决看看？当然我只是个建议，你可以拒绝，我会帮你安排东方磷，妥妥地录完这张专辑。”
“……”黎妍沉默，一瞬间就明白了caesar的意思。
严正远那个混蛋，再坏也是严煊的爸爸，她要不要冒险试试？就算不能说服他变好，但能帮着严煊多骂他两句似乎也不错。“我并不怕他怎么对我，只是担心专辑的品质，担心他胡乱录制……”
“呵呵，这点我倒不担心，严正远如果录不好，不是真正自己打自己嘴巴，承认自己除了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一点水平都没有？”caesar来之前就想了许多，黎妍的表现显然比他想的要好，“怎么样，想不想试试？”
“妍妍……”东子终于忍不住喊了她一声，希望她不要胡乱冒险，毕竟严正远不是好人，之前绑架的事情，他只是滑头地摆脱了法律责任而已。
“……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可以吗？”黎妍看向东子，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又对着caesar说：“等严煊出来后，我会给你答复。”
“好。”caesar也抬眼看了看“手术中”三个字，拍了拍黎妍的肩膀，从长椅上站起来，“我认识严煊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做过一件不负责任的事，祝你们好运，我先走了。”
看着caesar离开的背影，黎妍不觉有些感动，关心并不一定就是陪伴，也不一定是温言软语，他们出事后，有多少人在公司里替他们忙碌收拾，她差点就忽略了。
caesar走后，手术室外又恢复了沉寂，小小插曲很快又被紧张地守候代替，时间缓缓流淌，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远比之前的急救时间长。到三个半小时的时候，齐明宇满脸疲惫地走出来，众人想要围上去，却又忍了忍，让他径直走到黎妍面前。
“他还活着。”这是齐明宇说的第一句话，震落了黎妍眼眶里的泪水，“其实手术已经结束一阵子了，我们在里面等他意识复苏，他很衰弱，再来一次肯定活不成，所以我们不得不特别小心翼翼。”
“嗯……”黎妍哭着点头，心里难受至极，“他很衰弱”和“他还活着”放在一起，告诉了她，他有多么努力，硬撑着没有离开她，留了下来。
“这次是上消化道大出血，是他的老毛病造成的。你知道，他长期胃溃疡，溃疡面很大，胃部被刺伤后，恶化了周围的溃疡，加上体质衰弱，免疫力下降，伤口往溃疡面延伸，造成了大出血。”齐明宇看她点头，知道她的情绪还算不错，稍微松了口气后，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跟她以及旁边的人大概说了下这次病发的情况。“现在血已经止住了，各项指标数值在恢复中，我出来前他已经有了些反射反应，情况不算坏。你要坚强，现在他非常需要你，你不能倒下，知道吗？”
“嗯……”黎妍跟着齐明宇刻意忽略手术过程中的惊心动魄，毕竟严煊还活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
话说完，齐明宇朝众人点头表示感谢，又走进手术室，不一会儿严煊被推出来，再次送去重症监护室，黎妍跟着进去守在一旁，其他人去了东子的病房。
东子爸妈经历了这次事，终于安静下来，听小胖和宋依依把黎妍和严煊的故事说了一遍，故事中的两个人，一直一直承受了许多，却也一直一直没有放弃，虽然整个过程时间不长，但两人能并肩走到今天是多么的不容易，已经不必赘言。
“对不起……”东子妈心里过意不去道着歉，虽然还是会心疼自己的儿子，但对于黎妍和严煊，已经不再苛责。
“爸，妈……”一直沉默的东子，跟着开了口，“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应该早点跟你们把事情说清楚。不过你们也不要小看了自己的儿子，以后肯定会找个不错的媳妇，带回家去孝顺你们二老的。”
“……好，好。”东子爸妈一边抹眼泪一边破涕而笑，事情总算有个很好的结局，过程中的那些，权当一个教训好了。
宋依依和小胖对望了一眼，放下心来，现在只剩下严煊慢慢恢复，好日子似乎不远了。
陪着严煊的黎妍，继续用脸贴着他的手心，断断续续地哼唱着歌，没了其他人，她不必再伪装什么，眼泪淌个不停，心里疼得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