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吗?”
方渡燃坐在实验室会议厅的主座上,面前堆满不那么整齐的各种资料,可以遮住他的半个身体。
方正海在他身侧的位置拿出来最新的一份数据指标,习惯他一脸的不耐烦,指着突出的几项道:“最近你消耗在脑力活动上的时间非常集中,都是在学校里,除了八个通宵时段,一共四十天没晚都可以到凌晨三四点。
“神经系统的表现也很不错,出现过短暂疲惫,很快可以调整过来。看你上次考试的成绩也说明这都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还有一年多就要高考了,有没有想学的艺术或者是技能,你的成绩加上一门特长,完全有机会进入艺术类的高等院校。”
“你不是想让我进上流社会吗?”
方渡燃目光冷冷瞥过去:“不得学个金融科研之类的?”
“艺术领域一样有很好的发展,精英不局限于金融和科研,你的社会地位仍旧可以凌驾在普通人之上。”
方正海推推眼镜框:“我不是老古董,不会限制你的发展。”
方渡燃懒于应付,靠在椅背上不说话。
方正海向他身后的白大褂示意:“魏先生在这方面有很好的人脉,可以帮你进入一所国内顶尖的艺术院校,之后根据你自己的发展,再选择要不要出国留学。当然实验室是要求你最终要返回国内定居,毕竟你的项目目前属于我们私人领域,不会对外出售,作为研究对象,你需要长期在国内生存,记录完整的人生轨迹。”
“你叫他来就为这个?”方渡燃看了一眼身后自从跟进来就一言未发的男人。
“主要目的不止这个。”
方正海介绍道:“是魏先生他一直都在关注你的生长,只不过他不是基因领域的研究人员,所以常居在幕后,如今你有了成果,他当然会来看你,”
方正海说话间时不时看向百大褂,目光不算崇敬,也说不上轻视,方渡燃感觉方正海似乎有些警惕,不过接下来的话让他意料之外。
“你可以把他看作是跟我一样的亲人。”
方正海显出非常大度的姿态:“他也是看着你生长的,今后都会在实验室以特别助理的身份跟你见面,帮助我做一些简单的程序,增加你们见面的机会,有助于实验室展示项目成果。”
“学艺术,我没天分。也没兴趣。”
方渡燃忽视掉这些商品化的流程,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晚上我还有课,没别的我就回学校了。”
方正海重新翻过一遍他刚出炉的新数据,考量道:“实验室希望你能作为一个完美的alpha,靠自己的能力自由发展,你全身上下的任何一处都是精心打造的,如果没有发挥它们的价值,那非常可惜,项目也会缺失验收的关键。
“你想做任何发展,我们都会为你牵线搭桥,但不能让你直接拥有金钱和地位,这些东西在你没有完整的社会经历和优秀品质时,都是虚无的,不能称之为合格的精英alpha。你需要的是货真价实的实力,来证明你优于常人的基因,既然你想参加普通高考,我会为你准备更好的学校。”
这听起来太像人话了,方正海的思想观念充分自洽,乍一听都快人感动一把了。
锻炼优秀品质,获得社会经历,成为合格的精英,在改变第二性别的基础上。换句话讲,不就是需要一个从头到尾能把omega扭转成alpha,并且成功培养进入上层社会的完整产业链吗?
这跟养殖场的动物有什么区别。
一个像他一样,什么也没有的小孩,都可以凭借科技手段改变基因,从而凭借关系输送到各个领域上去,成为所谓的精英。方渡燃不知道他们制造这种处处都是人工强制安排的生活轨迹能有什么成就的快感。
操控别人人生的痛快?
还是随意扭曲一个人的第二性别,创造社会关系的畸形癖好。
以方渡燃的眼光看,所有的安排不过是在追求他们想象中的alpha的基因和地位,这东西居然能让有些人成为披着人皮的刽子手。
强制分化之前,他可能会自然分化成一个omega的,omega就不能拥有优秀的品质在领域上拔得头筹吗?
方渡燃对自己这方面没什么自信,他学习确实很拉,但是总有omega可以做到,虽然碍于生理机制和生育的影响,确实比alpha要少一些,那是生理差别,个人选择,没有对错和优劣。
如果不是郁月城告诉他,第二性别本身的存在没有错,omega的生理局限来孕育生命是牺牲和自然结果,是不能去比较,更不可应该去歧视的。
方渡燃单凭自己常年在实验室被畸形的思想侵蚀洗礼到自我怀疑,黑白颠倒,明知道不对,也会在一次次的检验和洗脑中怀疑自己的存在。
“实验室的安排我也没兴趣知道。”
方渡燃拒绝交流:“你的准备不必通知我。”
“刚才给你的辅助剂喝过了吗?”
方正海把该通知的都通知到,交代道:“还有一项抽组织液,你跟魏先生去吧。”
方渡燃起身把凳子带出去一大截,径直往外走。
穿白大褂的魏杨没有马上跟上去,而是等方渡燃快走到会议室的门口,才对方正海说:“他的性格一直都是这么上不了台面吗?”
“他在群体和团队间的表现很好,跟你说过,他是班长,又刚带领班里的球队拿了青训联赛的冠军,在学校里的人际关系是没有问题的。”
方正海在这方面的自信就像是在介绍一款自己精心雕琢的商品,掩盖不住地得意:“包括他们的班主任,我们每次联系都会夸奖他,他只是还小,没能理解实验室的用心,青春期的孩子总是会对家长有逆反心理的。”
“你这个父亲当得很辛苦啊。”魏杨说。
语气里没有由衷的宽慰,面上的表情也被口罩遮住。
“是很辛苦,不过也很值得。”
方正海没管那么多,欣然接受:“他既然在法律意义上是我的儿子,我肯定会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关心。我想他父母对他倾注的关怀还不及我花费的十分之一,对他的了解也不会有我清楚。”
魏杨看看宽大的十二人会议桌上摞满的半人高资料,点点头:“这倒是。”
前门发出一声巨响。
方渡燃垂下手,被砸了一拳的防弹玻璃内部出现清晰的蛛网裂纹逐渐蔓延,细微的炸裂声在突然安静的会议室里彰显。
他转过头,脸上是面对方正海一如既往毫不隐藏地轻蔑,冷道:“我是不是说过,别拿你的脏嘴提我妈?”
“这么想要儿子,你不是beta吗?”方渡燃扯起嘴角:“生一个啊。”
“我是beta,有过失败的案例,我不够格。”方正海道。
他在这上面向来具备残酷扭曲的科研精神,全然没有伦理纲常,更不会脸红,说话间跟魏杨交换眼神:“如果我是最优的人选,之前我会亲自跟你渡过易感期。目前你才是最优秀的alpha,基因的提纯和延续还需要你来和匹配的omega结合。”
方渡燃从骨子里发出深深地厌恶,皮肉里都在犯恶心,尤其是他十分清楚自己这副身体就是从方正海手里创造的。
胃部生理性地抽搐,攥紧的指骨发出脆响:“你真让我想吐。”
方正海跟他争锋相对的次数太多,每次方渡燃不管多反抗,最后都会乖乖地听话。
他是实验室里创造的生物,离开这片土地是不会呼吸的,r-19x已经能完全引发他的易感期回潮,要控制他交.配只是时间问题,不管成年与否,方渡燃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得开实验室。
“先做完这个项目再吐,我会给你准备好温水和药片。”方正海的镜片在会议室的白炽灯底下反射出刻薄的光。
方渡燃咬咬后槽牙,揉了揉自己的肚子离开,多停留一秒都觉得耳朵里会脏掉。
他现在还不能跟方正海彻底闹翻。
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放着方正海给他的两支r-19x,放进去的时候他灵敏察觉到,这次的针剂药液比之前的看起来要更黑,铁锈一样的暗红色,他装作没发现放进包里。
大概方正海都没预料到,他身体的各项技能高出常人,眼睛对颜色的识别也一样更敏锐。对自己的实验品会这么粗心,方渡燃甚至觉得他这是刻意的挑衅和给他点颜色。
因为他还以为不管是什么,自己都会乖乖地打进身体里。
·
从冰冷的操作台下来,手臂上留下一个细小抽取组织液的针孔,方渡燃随便按上一下丢掉棉签,穿上外套拿起背包出去。
魏杨端上一次性的水杯出来,叫住他:“燃燃。”
又来了。
方渡燃觉得头疼,加快脚步从实验室距离他更近的后门经过指纹和面容、瞳孔的三重验证走出去,身后的脚步保持同样的步调跟上来。
“喝点水再走,坐车会晕车。”魏杨说。
方渡燃转过身站定:“我是因为看见你们才会想吐,你要是想让我舒服点,不如离我远点。”
“你为什么不觉得我只是想来看看你。”魏杨说。
“看你投资的项目进展怎么样了?”方渡燃反问。
说完他就后悔了,他就不应该跟这个什么魏先生说话。
怎么跟方正海一样又难缠又让人膈应。他再看一眼还是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但面前这个人他发自内心的浑身不舒服。
顺便还注意到,这个姓魏的自从进了实验室内,脖子上就多出一个工作牌,职位一栏是空的,姓名一栏写着——魏杨。
“这确实是我的目的。”
魏杨在这上面跟方正海一样地坦诚:“做alpha不好吗?为什么要排斥呢?我虽然不懂科研,但看过你的数据和实际检测,非常地优秀,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你应该为此而骄傲。如果你是一个omega,根本不可能拥有强大的身体和力量,也不会有这么优秀的基因可以传承。”
“说完了?”方渡燃微微扬起下颚扫视。
魏杨跟着他走上马路,方渡燃在等车,他在一旁开口道:“我很多年没跟孩子打过交道,也没对人嘘寒问暖过,原来让不听话的孩子喝水这么困难。”
方渡燃脸色既难看又迷惑,感情牌还能这么打???
他被气得想笑。
而且看魏杨的年龄,不过才三十左右的样子,眼尾一丝皱纹也没有,怎么就突然拉起不当大哥很多年的架势。
“省着点吧。”方渡燃收回自己的视线,希望不搭理能让他闭嘴。
“你很喜欢你母亲。”魏杨忽然说。
方渡燃立刻凝目,警觉万分。
“其实我也认识你母亲,你认为方正海跟你母亲有过节,我没有。我愿意投资是真心为你好的。”魏杨说。
方渡燃不觉得出资和出技术,这两个有什么孰轻孰重的,都一样的让人恶心。
“方正海和你是一窝的老鼠,你们怎么还分出上下来了。”他道。
“你觉得我在骗你?”
魏杨的目光深深看着方渡燃的侧脸,被口罩遮住的表情看不清:“你长得非常地像你的母亲,我看见你就会想起她。”
话落在水泥路面上,方渡燃却好像听到它们回荡在空旷幽暗的房间里。
安靖阿姨——郁月城的妈妈,也说过相似的话,不过对象是她死去的挚友。
现在一模一样的话从面前的男人嘴里说出来,他不可避免的去想魏杨和他母亲到底多熟悉的关系,才能说这样的话?他母亲会有这样的朋友?
这不可能!
“燃燃。”魏杨唤醒他道:“我知道你很想念你的母亲,我可以告诉你很多你母亲的事。”
方渡燃没有回应,最好的回应就是少年神情变化的表情,魏杨胸有成竹地抛出更大的诱惑:“包括方正海不知道的。”
“你怎么认识我妈?”
方渡燃问出来就发现自己上套了,轻笑道:“你说认识就认识,那你说说她叫什么?”
魏杨的他目光仍旧放在他身上,一刻不移,清楚道:“廖茵茵。多年前国内的家具产业龙头,家里最小的女儿,和你一样,你们都有着家族遗传的棕色头发和褐色眼睛,你比你母亲的眼睛颜色还要更亮一点、浅一点,肤质也很像。”
方渡燃的双脚钉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