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望着沈凤仪,抿紧了唇。
自东境之战以来,这是沈凤仪第一次走向她,走向她的房间。
人也比以往和煦了许多。
但沈宁知道,可能在某个时辰,阿姐的情绪又会失控,独自躲在房间里,不敢,不愿去见任何人。
阿姐小心翼翼地给她喂水。
她在看阿姐的时候,阿姐也在看她。
沈凤仪眉眼狭长,有着浑然天成的贵气,还有浸透多年血腥而成若有似无的邪佞,此刻定定地望着沈宁,她在想:
这就是自己的妹妹。
好像她的小猫。
她的心,上一次充满欢喜和鲜活气息的时候,就是收到小猫之时。
她已经失去过一回,她害怕,又是恍然一瞬,黄粱一梦。
“阿姐。”沈宁呛了下。
“怎么了?”沈凤仪问。
“喝饱了。”
沈凤仪“哦”了声,便把杯盏放在床头的紫檀方柜,坐在床榻边上,有些局促。
“阿姐今日怎么出来了?”沈宁问:“可还能适应?今日用膳了吗?采莲给你做的几道上京菜系,是否合阿姐的口味?今日的安神汤喝了吗?”
这些日子,只要是沈宁清醒的时候,不是在处理军务就是想着沈凤仪,旁人听闻罗刹之名多有害怕,她不怕阿姐,反而把阿姐当成病弱西子来照顾,这样从四面八方每个角度包裹的温暖之下,就算是一块石头都会觉得暖和,更何况,沈凤仪的心不是石头,是肉长的。
她瞧见一醒来就对自己关怀备至的沈宁,眸子微微发红。
而后问:“饿,饿了吗?”
“不饿。”
沈宁握住了阿姐的手,直视她的眼睛,“阿姐,不要怕,做什么都不要怕,从今往后,你不再是一个人。不管前方的道路如何,是龙潭虎穴,是泥潭沼泽,都有我,有阿兄,有父母陪着你走。阿姐,你当是这天下最自由豁达的女郎,从前的事无法改变,昨日之日已如流水逝,那我们,就过好往后的日子。”
沈宁的脸色有些发白,元气尚未恢复。
“我以前,不好。”
沈凤仪垂下了眼睫。
“好不好,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父兄说了算。”
沈宁急道:“上有青天覆九州,举头三尺有神明,看得清,都看得清,我阿姐生来就是大燕的凤凰,只是一时被奸人得逞,害我阿姐颠沛流离,漂泊四海不得归家。”
沈凤仪讷讷地望着沈宁。
这么多年来,自大记事起,就从未有人跟她说过,她很好。
她抬头,看了看上方。
当真有神明吗?
若真如此,这么多年的沉寂血暗,她也不算孤独了。
神明悬于三尺,原来一直在陪伴她。
而在这条路上看不到的尽头,还有家人,有归宿,在等着她。
沈凤仪释怀了。
她反握住沈宁的手,开始有了个姐姐样,“阿宁,我是嗜血狂刀的持有者,自古只有魔头和杀人屠夫,才会握起嗜血狂刀,人人都会害怕。”
“那要什么紧?”沈宁反问。
“这天下任何人都可以拿嗜血刀,唯独沈家的女郎不行。”
沈凤仪说:“我知道,沈家世代忠良,麒麟意志,是大燕的信仰。那晚东境之战,我作为沈家女郎,却是袖手旁观,看漫天的麒麟红霞扬在黑夜李,阿宁,你不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情很复杂,我很迷惘,我不知该做什么,只能用酒来麻痹自己。你的身上,有好多伤,是嗜血刀的痕迹,阿宁,我伤害过你,甚至差点杀了你。阿宁,我的人生已经糟糕透顶,我难得遇到了光,但我不想我这个人,会成为沈家的污点。”
她啊,又差点吃了她的小猫。
把她的妹妹,劈成肉泥。
她囿于心劫,回回挣扎,害怕回到那日,害怕斩死自己的妹妹。
“什么污点?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沈宁睫翼颤了下,握着沈凤仪的手则更加用力,“阿姐,你不是沈家的污点,你是沈家失而复得的明珠,是宝藏!一切的罪愆错不在你,你懵懂无知,年幼尚是孩童时,就被人恶毒对待,被人利用。你合该在沈家长大,在父母的庇护下长大。阿姐,父亲一生征战,他是大燕的战神,可他却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他知晓此事会相当痛心的。”
万恶之源,原就是那位九五之尊。
害得沈家好苦。
一家子若在一起,就算多灾多难些,总归能同心协力渡过难关。
但阿姐不一样,阿姐一直是一个人。
她害怕阿姐走出了死胡同,又会钻进另一个死胡同。
“好——”
沈凤仪微笑着回答,却只是暂时性地安慰沈宁。
她继而道:“阿宁,还有一件事。”
“阿姐请说。”
“你吃过的仙药,我一直被人喂。”
“阿姐的武学,是仙药逼出来的?”
“不算,我每次假装吃了仙药,然后想办法吐掉。”
她能有今日的本事,不是靠仙药堆砌,而是真功夫。
她原就是武学天才,再加上刻苦,成长之快,力量之猛令人咂舌,只是她这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也偷偷地反将了一军,元和皇帝至今都不知道,沈凤仪能有今天的成就,根本就不是因为仙药。
沈宁眨了眨眼,满目炙热地望着沈凤仪。
父亲的八个孩子之中,六姐姐沈凤仪,是武学造诣最高的人。
却也是命最不好的一个!
“我在段家军的时候观察过了,段芸芸和雪女城副城主联系过。”
沈凤仪说:“这么多年,虽如困兽被桎梏在一隅之地,但我也不是逆来顺受,在最大限度的范畴里,我也一直在暗中观察,结合我前半生所知,我怀疑,和大燕皇帝沆瀣一气的主谋,不是段家。”
“是副城主?”沈宁脱口而出。
沈凤仪望着聪慧的妹妹,眼底流转着光,溢出了欢愉,似在为有这么一个聪明的妹妹而溢于言表的高兴,眉宇之间轻染自豪之色。
原来——
这便是当姐姐的感觉。
有家人的感觉。
好。
真好啊。
有这么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
已是天可怜见,眷她沈凤仪了。
沈凤仪点头:“雪女城的副城主,一直被压一头,若他能用仙药培养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就能成为城主了,大燕的皇帝就能以此,成为列国之尊,代替武帝国。但前提是,坑害许多人。那仙药一旦服用,就不能停,停下了,身体会被反噬的,痛苦无比。就算不停,也会有所执拗,极端难受。”
“看来,要从段芸芸那里下手了。”沈宁眯起了眼睛,“北疆的战事突然而起,可能也和这位副城主有关。真相,定然会大白于天下,等到那时,河清海晏,社稷安定,定是另一番好春秋。阿姐——”
沈宁又握住了沈凤仪的手。
“京都的紫罗兰花,很是好看,阿姐,届时,你陪我去看。”
“好。”
沈凤仪笑了。
夜幕降临。
沈凤仪走了。
走时,一身黑衣劲装,背上了她那把擅用的嗜血狂刀,独自一人离开王府。
她顿步,回首看,只笑了笑,便恣意洒脱地转身就走。
阿宁。
二哥。
三哥。
还有未曾谋面的父母兄弟。
不要再见了。
如我这般人。
苦行于人间。
阴暗,不堪。
不该是沈家荣光上的耻辱。
“砰!”
一道烟花升腾而起。
沈凤仪步伐停下,抬起眼帘,琥珀般的瞳眸,倒映出了漫天的火树银花,格外地好看。
这是战后的东境,第一回看到烟花。
年幼的孩子们欢快到手舞足蹈、兴高采烈。
沉寂多时的东境,终于有了生气。
否极泰来,今夜燃放的烟火,是东境子民对于来日的希望。
“砰!”
“砰!”
“砰砰砰!”
一道道绚烂的烟火,使得这片夜幕缭绕。
应接不暇的绚丽,使得这春日夜多姿多彩。
沈凤仪看了很久,唇角带起了笑。
就在这时,前方,左右两侧,后边,涌聚了许多人。
有老王爷、小王爷东方寒、公孙垣这些人。
还有郑夫人小舅母、表哥郑钧、表妹郑好好以及不少将士们。
沈凤仪抿紧了唇,疑惑地看过去。
便见沈宁带着两位哥哥,从人群之中走出来,就在沈凤仪的正前面,仿佛在这夜幕里等候多时。
“沈家沈宁,见过六姐姐。”
沈凤仪还是一动不动,绷紧了浑身。
沈宁笑了一声,对跟着自己从京都来的将士们说:“诸位,先前本将病了一场,忘记与诸位道清了,这位是沈凤仪,沈家的六小姐,我的阿姐,父亲沈国山的女儿。”
“六小姐。”
将士们作揖行礼。
战神之女,当得起。
元和皇帝想把她的阿姐放在苦难潭里揉碎、践踏。
她就要让阿姐风风光光地回家。
她为天下万民水深火热,也为自家亲人。
而这些日子,沈书白和沈钰在东境和将士们也没闲着。
这俩人,脑子一贯是好使的。
甚至还以东境之战,编纂成书,共分为三回。
第一回,东境大危,女罗刹雪中迷茫,不知何处是家。
第二回,沈将军从天而降,姐妹残杀发现真相。
第三回,战神之女被恶人利用,沈家血液促使她走向正道。
……
这俩人,不去写书,实在是可惜了。
沈宁知晓此事的时候,脑子里第一句话就是如此。
但不得不说,这办法属实有用。
话本和说书,遍布坊间市井。
略加润色,世人定会为沈凤仪打抱不平。
只庆幸。
那晚的东境。
阿姐没有动手伤过百姓。
只伤了她一人。
不打紧。
她也差点害了阿姐。
……
沈宁笑吟吟地看向了沈凤仪,“六姐姐,你是沈家的六小姐,你要去哪?”
沈凤仪无奈地看着沈宁。
房中谈话时,沈宁看得出来,她把所知的全盘托出,然后想孤身一人走出东境。
一人一马一狂刀。
她想回雪女城,杀了副城主。
她想,为未曾见过的父母,添一丝荣光。
哪怕没能杀死,哪怕葬身副城主府,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砰!”
烟花再度响起。
昏暗的夜里,彼此的脸庞有几个瞬间是清晰可见的。
当烟花暗去,又看不清了。
只等下一次的烟火绽放。
“砰!”
轰然之声,带来希望。
“六姐姐,不要独自去擒贼。”
沈宁走到了阿姐的面前,伸出手,“我说了,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不管你是要去帮我大燕诛杀始作俑者,还是想去同归于尽,请你不要,一个人。”
沈凤仪望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只手。
她看得出来。
沈宁,两位兄长,都在为她做事。
老王爷说:“六小姐,老战神一生为国为民,安邦定国,征战无数,是大燕唯一的战神,至今宝刀未老,国山兄之名,依旧能震慑夜里小鬼,列国之将。麒麟意志,战神烈火,沈家祖祖辈辈为护大燕,马革裹尸,英魂无数。六小姐,若这天下万民得知老战神的女儿,被贼人坑害,一日清福都没享过,担惊受怕过了前半生,好不容易姐妹相认,尚未归家,尚未认祖归宗,就要独自一人去为大义,只怕都会心中难受的。”
老王爷说话时,眼睛闪着泪光。
他和沈国山,算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如若易地而处,他一生为民,自己的女儿却被元和皇帝害成这样,实在是可恨。
而今晚的烟火和此刻布局,都是沈宁请来的。
老王爷眼角余光扫向了沈宁。
还记得,沈宁来找到他,作揖躬身,行了大礼。
“沈将军,这可使不得。”
“晚辈沈宁,请老将军帮忙。”
她要满城烟火。
她要留下阿姐。
关于这些事,沈宁都是有考量的。
东境战后,也需要一场烟火来使得生机蓬勃。
并且沈凤仪并不曾杀害东境的百姓。
老王爷对此是悉数答应,见其姊妹情深,颇为动容。
叹一声:沈家多出恩义辈!
……
烟如红霞迤逦于山河之上。
沈凤仪看了看沈宁的手掌,又看向了老王爷。
老王爷紧接着说:“六小姐,凤仪犹在人世的消息,已经送去了京都,此应喜讯,但六小姐过往详细写上,老战神和沈老夫人得知,只怕会无比痛心,无比心疼。他们此刻都很期盼六小姐回京,如若在不久后,收到六小姐的死讯,你可曾想过,对于二老来说,接二连三,晴天霹雳,会是怎样的灭顶打击呢?”
“为人父母,不能护子女周全,何等崩溃?”
“若还要第二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何等的残忍?”
“更何况,当年老夫人诞下六小姐前,老战神他亦为大燕征战,六小姐足月时方才回京,落得一身伤。凤仪二字,是先皇赐名,司天台甚至还说有凤星降临沈家,此乃祥瑞,是奸人嫉妒,趁沈将军为大燕的江山殚精竭虑,无从分心,特偷走六小姐!”
有些话,还是要旁人来说,才能解开阿姐的心结。
沈凤仪朝老王爷作了作揖,“晚辈沈家沈凤仪,多谢老王爷开导。”
“应当的。”老王爷说:“你是战神的女儿,是大燕的祥瑞。”
沈凤仪轻吸了口气,而后把手,放在了沈宁的掌心。
沈宁侧目看来。
沈凤仪看向她。
“砰!”
烟花绽放。
潋滟的光华之中,姊妹俩人,相视一笑。
沈钰、沈书白紧绷着的神经也跟着松弛了下来。
还好。
还好。
还来得及。
……
京都沈家则因三叔沈国海之事不太平。
“魏老先生,老三到底是怎么回事?”沈国祥满面焦灼。
匆匆来到沈府的魏老医师皱紧了眉头。
沈从武叹气:“怎么会怎样,魏老先生每次把三叔治得好了些,要不了几天,三叔就突然崩溃晕厥。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国山绷着一张冷峻刚毅的脸庞坐在堂屋。
燕云澈、沈惊风都在。
魏老先生看了看沈国祥和沈国山,便道:“老朽每次开药,三爷的身体都能好转,如此调养下去,虽不能恢复健硕,但正常生活是不成问题,只要不受刺激就好,诸位也知道,三爷最大的问题,就是心结。”
“不会受刺激的。”沈国祥说:“国海身边,都是自己家人,还请老先生,尽力治疗老三。”
“不是老朽不想治疗,只是不找到沈三爷垮下去的原因,对症治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魏老先生说:“老朽方才开了个药方,又用艾草熏之,双管齐下,沈三爷应当会好些。但还要府上诸位悉心照料,出不得差错才是。”
“老先生说的对。”沈国山点头:“定是有问题的。”
每次见好的人,怎么就突然又不行了呢?
“老先生。”燕云澈沉默良久,问:“如若有人,在三叔安好之际,以心结之事刺激,回回如此,是否会是现在这样?”
“若是如此的话,就说得通了。”魏老先生点头。
堂屋众人互相对视,却是不解。
一家人。
谁会去刺激沈国海呢?
“诸位——”
燕云澈环顾四周,缓声道:“不妨,演个戏,试上一试,揪出那背后的蛀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