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完最后一张照片,唐熠关闭蓝牙,将微单相机塞进双肩包,离开了快捷酒店。
他是临时请假从乐团里跑出来的,时间紧迫,只来得及带工具,没来得及换装,所以尽管很想亲自保护亲爱的轩辕飘飘太太,还是忍痛放弃了。
看着树叶缝隙里洒下来的金色阳光,唐熠眯了眯眼,抓了抓自己的奶奶灰卷毛,吹着口哨往地铁站走去。
不知道那些照片能不能帮上忙,杀害海妖太太的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凶手背上会有鞭痕?有人强迫他做这种事吗?会是轩辕飘飘太太口中的同伙吗?
嗐,变态们的口味可真重……
下午四点半,地铁站里人满为患,唐熠耸了耸鼻子,将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扣在耳朵上。巴赫组曲悠然响起,立刻将嘈杂拥挤的世界阻隔在外。
他排队过安检,饶有兴趣地看着四周表情各异,或冷漠或焦急、或开心或沮丧的人们,有一种身在末世的感觉,四周充满行尸走肉,bgm却伴奏着圣洁悠扬的提琴组曲。
他喜欢用这样的视角来观察世界,这给他一种置身事外的、安全的感觉,好像只要把自己剥离在现实的外面,就能免于遭受伤害。
通过安检,他背着双肩包往滚梯走去。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盯上了他,不徐不疾地跟在他身后,灵巧的手悄悄伸向他的牛仔裤后兜,纤细的手指拨弄着塞在里面的玫瑰金手机,轻巧而富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将它抽出来。
唐熠懵然不觉,低头走向地铁月台。那人浑浊的眼睛浮上一丝窃喜,将偷来的手机塞进袖管,转身想走,却撞在一个坚硬的胸膛上。
桑菡背着双肩包,戴着棒球帽,漆黑的眼睛冷冷看着小偷。小偷眼中闪过一抹恐惧,色厉内荏地低斥一句:“没长眼睛啊你?”侧身想溜。
桑菡疾退一步拦住他,伸出右手,勾了勾指尖。小偷一惊,闪身欲跑,桑菡身形微动,飞快挡住他的去路,声音冷漠而富有威胁性:“拿出来。”
小偷眼珠一转,惫懒一笑:“说什么啊你?”指尖一抖,手机从袖管中滑落,递向假装不经意路过的同伙。
桑菡出手如电,左手三指叼住他的手腕,同时右手微微掀开一点衣襟,露出腋下枪套里的手枪。
小偷勃然变色,将手机还给他,飞也似跑了,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人潮之中。桑菡舒了口气,握着手机四下张望,看到那个熟悉的清瘦的身影被人群夹裹着进了地铁,立刻快步追上去,在关门之前挤上了隔壁车门。
地铁启动,平稳而枯燥地往前疾驰,桑菡慢慢挤到隔壁车厢,压低帽檐,背对唐熠,将手机轻轻塞进他的牛仔裤后兜。
一分钟后,地铁到站,桑菡转身下车,站在月台上给唐熠发了一条微信。
隔着玻璃车窗,他看到那个顶着奶奶灰卷毛的小小少年从屁股兜里掏出手机,低头看微信,然后乖乖地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地铁开启,桑菡目送他离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往对面月台走去。
一刻钟后,唐熠到达目的地,脚步轻快地走出地铁口,在一台自动果汁贩售机前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扫描桑菡发给他的二维码。贩售机发出嗡嗡声,玻璃窗里滚下来一个火龙果,一个苹果,外加两个猕猴桃。三分钟后,一杯包装精美的混合果汁从出货口递了出来。
唐熠拿起果汁,看到随机印刷的包装纸上画着海绵宝宝和派大星。
派大星头上的对话气泡里写着:海绵宝宝,我们去抓水母吧!
海绵宝宝回答:对不起,可是我要上学呀!
唐熠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引得旁边路过的两个萝莉频频回头,低声窃语:
“他好好看哦……”
“去跟他要微信嘛。”
“他不给怎么办啊?”
“那就跟他要果汁啊!”
“……神经病啊你!”
少女发出可爱而羞涩的笑声,互相追打着跑走了。唐熠被她们的笑声吸引,回头看了一眼,继而将吸管戳进杯子,一边喝一边走出了地铁口。
马路对面的巨型广告牌正在播最近即将上映的大电影广告,海绵宝宝的3d影像出现在半空中。
“我很黄,我很方!”
“派大星,你的内裤是黄色的,你没有忘记我!”
“我好像得了春天的病……”
“我准备好了,我在等待,我在等待。”
唐熠仰头看了一会儿,在心里跟着又黄又方的男主角默念:我好像得了春天的病……我准备好了,我在等待……
我在等待。
城市的另一头,宗铭驾车驶入派出所,找到白小雷手下的刑警,问他:“什么情况?钱卓民吐口了没有?”
刑警一头黑气,摇头:“什么也不说,鉴证科正在验他后座的血渍,稍后会和数据库里的档案比对。”
警方数据库只收录了前科人员的dna,宗铭直觉钱卓民的同伙不在其中,将那柄染了血的尖刀递给他:“这上面也是凶手的血,拿去给鉴证科吧……我进去旁听一下审问。”
“好。”
宗铭走进审讯三室隔壁的监控室,透过单面玻璃看到钱卓民坐在那儿,隔着桌子是两名刑警,其中一人是白小雷的手下。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帝都?今天下午你为什么要去鸣翠苑?”
“你在鸣翠苑地下车库救走的那个人是谁?”
“他是你什么人?现在在哪儿?”
“……”
钱卓民一语不发,面无表情,脸仿佛蜡像一般暗淡沧桑,半长的灰发盖着额头和鬓角,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足有五十岁的样子,连眼袋都耷拉下来。
宗铭觉得他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老了很多,不知道是因为杀了人压力太大,还是受了超级脑的影响。
半小时后,审讯没有任何进展,钱卓民看上去是铁了心要保他的同伙,一个字也不说。
手机忽然响了,宗铭打开umbra,看到李维斯发过来几张照片:【欧米伽姑娘在小区东面一个公共卫生间外面拍到的,她一直跟着凶手。】
宗铭眉峰一挑,李维斯接着说:【看最后一张,凶手背上有鞭痕,还记得张斌吗?那个钱卓民的学生,因为被鞭笞把他告到法院的那个,会不会是他?】
宗铭放大照片一张张看过,回:【身高、年纪和体型都附和,近视眼度数也和焦磊说的差不多……我让人去查一查他最近的行踪。】
李维斯说:【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他不是受害人吗?为什么会帮钱卓民杀人?难道两年多来他们一直私下里保持着联系?】
宗铭沉默片刻,回:【有可能,不过谁帮谁还不一定……怪不得钱卓民不松口,张斌未成年,扯出来他这辈子都出不了监狱了。】
李维斯发了个皇帝流冷汗的表情,宗铭看着手机忍不住嘴角上勾,问:【好点了吗?睡觉没有?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好多了,正要睡,不过有点饿,可能睡不着。】
【搞定了这边的事就回去给你做饭。】宗铭嘴角的微笑扩大,继而在旁边书记员疑惑的注视下硬生生绷住了,回,【自己先吃点儿面包垫吧垫吧。】
【不想吃面包,想吃长寿面。】
【下回出门我得给你烙个饼挂脖子上,免得你饿死了,矫情。】宗铭斥了一句,关闭umbra,对书记员说:“我有重要情报,想单独和疑犯谈谈。”
书记员请示了领导,片刻后里面的两个刑警都出来了,他对宗铭说:“您进去吧。”
宗铭走进审讯三室,坐到钱卓民对面。近距离看,他的面容愈发显得憔悴,几乎有些病态的感觉,眼珠定定盯着一个地方,仿佛活死人一般。
宗铭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保不住他的。”
钱卓民不言不动。宗铭又说:“如果警察抓不到他,很快他就会被人灭口。”
钱卓民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宗铭说:“你以为你是在救他,其实是在害他。实话告诉你,他不是第一个了,他之前的那些人,疯的疯,死的死,没有一个好下场。”
钱卓民缓慢而机械地抬起头,死气沉沉的目光闪过一丝疑惑。宗铭道:“异能不是免费的,有人肯给他,是因为想拿他最珍贵的东西来换。他一没钱二没才,最值钱的就剩下自己那条命了。”
钱卓民一点点变了颜色,宗铭对他笑了笑,说:“买的没有卖的精,他年纪小不懂,你该懂的,成年人的世界,从来只有交易,没有馈赠。”
钱卓民艰难张口,喉结动了好几下才发出沙哑的声音:“你在说什么?”
宗铭沉沉看着他的眼睛,直到在他眼中看出一丝濒临崩溃的意味,才微笑着说:“你说我在说什么?钱老师,你的爱好很有品位,我深感佩服,在一个坑里跌倒两次还不悔悟,你真是条汉子。”
钱卓民脸色大变,干裂的嘴唇嚅动着,眼球几乎凸了出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心肌梗死了。宗铭敛起笑意,正色道:“我无意评判你们之间的关系。我只想告诉你,钱老师,他的时间不多了,为了避免他落在警察手里,那个和他做过交易的人应该已经派出了杀手。慢则三五日,快则一两天,你大概就能在电视上看见他的死讯,可能是车祸,可能是自杀,也可能是突发恶疾……以我的经验看,最后一种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他们好像更喜欢不见血的死法。”
钱卓民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整个人像筛糠一样哆嗦个不停,紧咬的牙关发出生涩的摩擦声。然而良久良久,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沉默地低下了头。
宗铭站起身来,说:“你还有大把的时间考虑,考虑一辈子都不要紧,不过我建议你先想想,如果他父母认尸的时候发现他背上的鞭伤,你要怎么跟他们解释这一切都和你没关系。”
宗铭转身离开,“啪”一声关上审讯室的铁门。钱卓民仿佛被这巨大的声音惊吓了,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扶着桌面剧烈地喘息着,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乱纷纷滚落下来。
宗铭回到监控室,一推门便看见白小雷来了,正在看书记员记下的笔录。
“您知道那个人是谁了?”白小雷问宗铭。
宗铭将李维斯传来的照片发给他,说:“这是路人拍到的,凶手在鸣翠苑门口下车后往东走了半站路,在一间公共卫生间里清洗伤口。照片显示他身上有鞭伤,我曾经走访过钱卓民的学生,有一名叫张斌的,家长曾经因为遭受他的鞭笞而起诉过他,我怀疑那名逃脱的嫌疑人就是张斌。”
“我知道他。”白小雷立刻说,“今年上高二那个小男生嘛,成绩好像还不错,得过很多竞赛奖项。”
“是不是有计算机或者网络方面的奖?”宗铭问。白小雷打开笔记本电脑翻了一下,说:“有,他参加过这方面的全国大赛……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他居然是凶手,难道钱卓民一直控制和利用着他?”
“我看不一定。”宗铭说,“他们谁是主犯谁是从犯现在还很难说,我们不能因为钱卓民年纪比较大就主观断定他是案件的主导者。我怀疑当初张斌的父母把钱卓民告上法庭,钱卓民其实是被冤枉的,张斌才是那个喜欢被鞭笞的人,钱卓民反而是被他胁迫和利用的。”
这推断十分不可思议,但仿佛更能说明为什么张斌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帮钱卓民搞定“青春无悔”的学员,后来又迁怒令他失去第二份工作的卢星晴,谋杀孙萌、袭击沙葱和李维斯。
这种骨骼清奇的逻辑,更附和中二期少年的脑洞,成年人则更倾向于把宝贵的异能用在为自己谋取切实利益的事情上,比如齐冉和王浩。
“我让张斌家那边的派出所找他的父母谈谈。”白小雷说,“如果真是张斌,他现在应该还在本地,查一下旅馆登记记录应该能找到他。”
“他心思非常缜密,远超普通未成年人,当初孙萌的案子他一点线索都没留下。”宗铭皱眉道,“他有一定的黑客技术,我怀疑他会使用假身份,或者篡改酒店记录,我们的重点还是得放在钱卓民身上,他一定有办法找到张斌。”
接下来三方人员开了一个短会,白小雷负责连夜突审钱卓民,本地派出所的刑警负责全城搜索张斌的下落,宗铭则负责研究手头所有的情报,分析张斌的行为的心理,给两队人马提供线索。
一切商议停当,天已经黑了,宗铭飞车赶回鸣翠苑,发现李维斯已经睡着了,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件长风衣。
房间里没开灯,中央空调传来轻微的吹风声,月光从窗外洒进来,暗淡而温柔。宗铭走到沙发前,李维斯睡得很沉,脸色仍旧不太好,大概是有点发烧,颧骨有一丝淡淡的红晕。
衬衫领子没有系紧,露出一小片肌肤,他喉结两侧的淤青还没有完全散去,依稀能看出几个清浅的指印。宗铭伸出右手,指尖隔着薄薄的空气抚过那片淤痕,胸腔里回荡起一声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叹息。
他盘腿坐到地上,背靠沙发撸了一把头发,回想起于天河说过的话。
这是他最亲近的人,他的伴侣。
也许他们的婚姻是假的,但他心里很清楚,有些东西已经是真的了。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又能怎么选择呢?
下午在医院,于天河查出他的胼胝体微神经元有明显的的变异,他的大脑显示出异于常人的活跃度,而且还在进一步的变异当中。
可见的未来,他将会一直这样恶化下去,直至有一天变成和吴曼颐,和王浩、齐冉一样的,被野心彻底控制的怪物。
是的,科技在进步,医学在昌明,但任何一种绝症的攻克都要耗费数代人的心血。超级脑出现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他不敢奢望自己能成为第一个被治愈的幸运儿,他最大的结局应该是成为一个坚强的试验品,合格的病例,医学发展史上宝贵的炮灰。
仅此而已。
宗铭在黑暗中微笑了起来,几近冷酷地凝视着自己看不见的命运。
什么都不选择,目前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承受应该承受的未来,履行应该履行的责任,也许天可怜见,奇迹出现,他能恢复成一个正常人,像普通人那样有一份简单的工作,一份稳定的感情,一个乏味而温暖的家。
人总要往好的一面想嘛。
宗铭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小心翼翼推开一扇窗户,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新鲜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沁人心脾。他深吸一口气,回身轻轻将李维斯抱起来,放到卧室的床上,给他盖好毛毯,而后走进厨房,挽起袖子开始做他的长寿面。
李维斯是被饿醒的,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空气里有土鸡汤淡淡的香味儿。
肚子咕咕叫,他趿着拖鞋走进客厅,看见宗铭正在看笔记本上的资料,长腿翘在茶几上。
“醒啦?”宗铭头也不抬地浏览着页面,指了指厨房,“锅里水开着,自己下面条,鸡汤已经炖好了。”
“哦。”李维斯打个哈欠,洗手下面,回忆着宗铭的做法,将摊好的蛋皮和泡发的木耳、海带、黄花菜等等码在碗底,浇上滚开的鸡汤,丰富的香气立刻弥漫在厨房里。
口水都要掉下来了,李维斯擦擦嘴角,将爽滑的面条捞进碗里,加几片青菜,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结果舌头被烫了,龇牙咧嘴地吸气。
“不要偷吃!”宗铭在外头喊,“学学我,为了等你到现在还没吃呢,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李维斯端着两碗面出来,看看表竟然已经快十点了,立刻内疚起来:“你怎么不叫醒我,等到这会儿多饿啊。”
“没事,其实是我看资料忘记了。”宗铭放下笔记本过来吃饭。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李维斯给他碗里调了一点香醋,问:“钱卓民招了没有?”
“没,硬气着呢。”宗铭说,“我暗示他我们已经知道他放走那人是张斌了,我看他有点动摇。”
“我以为你一抛出来张斌的名字他就什么都招了呢。”李维斯有些意外。
“他大概还抱有侥幸心理吧,觉得我们没证据,或者就算有证据也找不到张斌。”
李维斯吃了两口面条,好奇地问他:“你说他和张斌到底是什么关系?s/m吗?”
“我觉得不是,钱卓民的言谈举止并没有表现出s/m倾向,他看上去是个被动而懦弱的人,而且鞭笞事件要追溯到两年多前,当时张斌才十二岁。”宗铭说,“所以我怀疑张斌有受虐癖。从白小雷发过来的资料看,张斌从小成绩非常优异,他的父母几乎把家庭所有的资源都放在了对他的教育上,这种情况下当事人的压力会非常非常大。”
宗铭一边搅面条,一边说:“如果一个人承受的压力超过一定的极限值,会导致非常严重的焦虑症,产生逃避自我意识的愿望。受虐行为可以让他从这种焦虑中解脱出来,短暂地缓解个体责任带来的压力。如张斌母亲所说,钱卓民是个非常有责任感的老师,可能在长期的接触下张斌对他产生了信任,进而将他变成了施虐者。钱卓民本身就是‘惩罚教育’和‘挫折教育’的拥趸,配合他这种嗜好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顿了一下,他皱眉道:“我现在唯一不确定的是,整件案子是他们俩合谋的,还是一开始只是张斌冲动的计划,后期钱卓民才被动卷入。”
“他们俩,到底谁才是主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