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曾繁华一时的酒吧街,如今已经一片冷清,因为地皮被卖给科技园,规划审批还没完成,所以被围挡圈起,荒无人烟。
金场所在的深巷,就在这片荒芜的中央。
车只能开到围挡之外,池弥翻过了破破烂烂的铁皮围栏,踩着一地积雪与残叶,偶尔有被惊动的麻雀从屋檐下飞起,带起碎雪砸落。
前两日,为了来准备,他曾来过一次。但那时候的心境与此刻截然不同,彼时池弥心中纠结,他担心从没有见过世间阴暗的戎容无法接受自己曾生长过的环境,无法从骨子里接受两个人天差地别的出身。
而此刻,他只想揍那个瞻前顾后的自己。
什么狗屁出身!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的离开这个地方,就算让他自剜腿肉和过去一刀两断,他也绝不会吝惜。
金场是一间仿造旧都洋场的老式建筑,黑瓦白墙,霓虹早已晦暗,结了诸多蛛网。
门被推开的时候发出老旧的吱呀,月光透过彩色教堂玻璃钻进室内,落满灰尘的酒吧桌椅无声地述说着曾经的奢靡。
静得只能听见池弥自己的脚步声。
他穿过陈旧的酒吧大堂,从吧台侧面的楼梯一路往下,金属楼梯同样摇摇欲坠,地下室黑暗无光,面前的一切就像无法被预知的地狱。
池弥镇定地拿出手机,打亮了探照灯。
若说他心里有畏惧,那也是出于对戎容的担心,而不是对这阴森环境的恐惧。这里最压抑的一面他都见过,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光线落在废弃的擂台上,断了的网,落满灰尘的台面,随着他的走近,被惊动的灰尘在手机的光束里飞扬。
他曾在这个台子上,打了整整八年的拳,被揍掉了牙齿,被打到眼睛短暂失眠,被送到医院对着惨白的天花板,彻夜不眠咬紧牙关,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要赢!
曾经他连自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都不明白。
直到,被戎先生带回家,遇见那个娇滴滴又独立倔强的小姑娘。
是戎容教会他,怎样轻声细语,如何去宠爱一个人,如何去接纳另一个人的爱,如何在这个他曾以为毫无意义的世界上,去寻找存在的意义。
是戎容让他漫无目的的人生第一次有了目标,让他知道为什么站在擂台上要赢——他要荣光,他要成功,他要打下江山,是因为他有了想要守护的人。
与其说是为她而神魂颠倒,不如说是为她而明白了拼搏的目标。
咔哒。
随着一个轻微的声响,电火花从墙壁上一闪而熄。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池弥看见了不远处地上的歪着的鞋。
黑色的高跟鞋,戎容换上的时候还曾笑眯眯地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鞋跟亮晶晶的,好不好看呀?”
“不好看,你穿球鞋最好看。”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可事实上池弥知道,好看,细细的脚脖子与闪亮的鞋跟一般粗细,令人难以自持,所以他宁可她像刚回来的时候那样天天穿着灰头土脸的工作服……
他拾起地上的鞋,只觉得心脏像被鞋跟碾过。
疼得呼吸困难。
“何方远,你他妈给我出来!”
愤怒的吼声在空荡荡的破旧场馆里,带着空洞的回音。
“有什么冲着我来,跟她有他妈什么关系?躲躲藏藏还算什么男人——”
从难以辨别的高空里,传来带着电流声的男声。
那是许久不曾被用过的喇叭,声音滋啦滋啦的听不清晰,反而更让人毛骨悚然,“啧啧啧,能耐了啊,知道在女人面前逞能了。”
阴鸷的嗓音,造作的语调,虽然经过了扩音器而走形,但池弥还是一下就辨别出何方远的语气来。
在那些无力反抗的日子里,他就是用这样的语调羞辱那些在他父亲手底下打拳的小孩。
“我听见你给这位小姐录的告白了,呵……还真是感人肺腑。我在你眼睛里是不是跟恶魔一样啊,好不容易终于把我摆脱,就可以全心全意拥抱新生命,可以跟有钱人家的小姐卿卿我我,赢取白富美登上人生巅峰了?哈哈哈哈……想得真美!”
那种变态的笑声,在扩声器里断断续续,阴森得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何方远,你和我的恩恩怨怨与她没有半点关系,你出来,我们把话说清楚。”池弥强忍着心中的怒火,扬声说。
“出来说清楚?站到你面前我不就只剩一条死路?”何方远桀桀地笑,“何况要不是你跟那个明氏少爷弄上了新闻,我哪能这么轻松地找到你和这位戎小姐?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放弃吗?”
忽然,从断续的声音里,远远地传出呜呜声。
“……闭嘴,老子可不会对女人留情。”何方远的声音离麦克风远了些。
池弥心里一揪,“你想我怎么做。”
“我想怎么做?当然是报仇啊,当年你多厉害?打伤了我,毁了我爸的事业,还把我们父子俩都送进监狱里待了这么多年,扬眉吐气得爽不爽?”何方远咳嗽了几声,“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我了。我要你站在擂台上,任由我打,不许还手,你还一次手,我让人在这小妞脸上划一道口。”
他身后又是愤怒的唔声,何方远骂了句脏话,又说:“你可以慢慢考虑,反正,我每等一分钟,就在她脸上划一道,当然我会让她哭给你听——”
“我同意。”
没有一秒迟疑,池弥翻身跃上擂台,掷地有声地对着未知处低吼,“来啊,我在这里!”
喇叭里传来阴沉的笑,何方远说:“你等着,别乱动,我这里可有人拿匕首抵着小妞的脸,你挪一分,我划一寸,不信你可以试试。”
池弥怒道:“别他妈废话,来啊!”
黑暗的场馆里,任何一丝一毫的声音都被放得无穷大。
那种拖沓的脚步声,擂台侧面拖沓而来。
借着池弥脚边的手机那一点微弱的光线,只能看见一个干瘪佝偻的身影,穿着一身黑衣慢慢地走了出来。
何方远的那张脸,与池弥的记忆中早已完全不同。那是张眼窝脸颊凹陷,整个瘦得脱了形的脸,不过三十来岁的男人宛如花甲之年,他没有留须,眼神在幽暗之中像鼠类,躲躲闪闪又充满了怨毒。
他似乎有些畏惧于接近池弥,但又仗着戎容在自己手中,有种变态的高高在上,昂着脖子冷笑着看向池弥,一言不发地握拳,照着他的脸颊就是一拳。
何方远从前也是打过拳的,只是如今身体羸弱,这一拳虽然技巧是有的,力道却不足。
池弥摸了下嘴角,站直身体,冷冷地俯视着他,“当年你坐牢,不是我举报的。”他已经捅伤了何方远,替小姜河报了仇,并没有想过将何家一网打尽。
何方远嘶哑地笑,“不是你还能是谁?卧槽老子一家供你们吃供你们喝,找人教你们打拳,没让你们饿死街头,你们恩将仇报害我家破人亡,我艹!”说着,又是一拳。
池弥身体是有条件反射的,抬臂格挡了。
何方远打中了他的手臂,立刻尖叫:“我艹你再挡一次,我就让人划花了那小妞的脸,够胆你再挡了试试!”
黑暗中,池弥果然放下了手臂。
何方远嫌自己的手劲不够,索性一脚踹了上去,见池弥闷声弯腰,他顿时兴奋地大笑,“知道我看见你在擂台上风光的时候在想什么吗?老子在想,如果当初没有我家收留你们,你还有那个姜河早他妈死在楠都街头了,有你们什么事!”说着又是一脚。
池弥没有反抗,站起身,沉声问:“什么时候放了她。”
“别急啊,我不会动她。”何方远上前,借着冲撞的力量将池弥撞倒在地,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我还要留着她给你收尸——”
话音未落,何方远忽然上肢一僵,紧接着扣住池弥脖子的手被往身后一折,撕裂般的疼痛令他措手不及,正要反击只觉得肩头上钻心的一扎。
“让你打,让你打!!”带着哭腔的女声,在漆黑中突然迸发。
原本倒在地上的池弥没有一秒停顿,立刻翻起身,卡在何方远伸手去夺戎容手里的匕首的那一秒,一脚将男人踹开,接着一手揪住衣领,一组拳又快又狠,打得对方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便被他一甩,从擂台绳子下滚落在地。
闷哼了几下,没剩了。
而一手紧紧攥着匕首的戎容,浑身肌肉紧绷着,还在漆黑一片之中摸索着试图寻找何方远的下落,口中仍旧喃喃,“让你打他,我让你打他——”
突然,肩头一紧,戎容下意识地要反击,听见身后池弥的声音,“是我……”
她什么也看不见,却立刻浑身都软了下来,转过身,双手摩挲着他的脸颊,不出意外地摸到了温热的濡湿,顿时泪如雨下,“你是疯子吗?就这么被他打?为什么不还手!”
说完,她才想起何方远的威胁,池弥显然是怕他的“同伙”会对她下狠手,所以才不敢反击。可是,何方远这种人哪里会有同伴!他只是将她绑住了,塞住了嘴。
其实早在少女时期被绑架之后,戎正廷就找人来教过戎容如何应对这种绑架,她懂得如何解除各种绳结,只是因为何方远一直守在她面前,才没机会动手,直到何方远去擂台上,她才飞快地解开了绳索,用池弥教她的格斗技,出其不意地锁了何方远的手臂……
她冰凉的手指,慌乱地在他的五官、下巴上摸索,心疼地泣不成声。
然后在一片漆黑中被他吻住了唇,血腥与他的气息裹挟着汹涌而来,她听见唇边他低沉的嗓音传来。
“我就是疯子,所以甘愿为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