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1)

凤九其实在心中打了个精细的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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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梵音谷的第一桩事是先去姑姑处告一个饶,她当日是被姑姑带上九重天,中途被帝君拐了,许多时日音信,虽然他们白家对自家崽儿皆是放养,但说不准这些时日姑姑亦很担忧她,她需去姑姑处顺一顺她的毛。

第二桩事是复活叶青缇,青缇当年为救她而死在妖刀岚雨之下,魂魄染了妖气,即便转世投胎也只能为妖,生生世世痛苦,唯一可解救他之法是做出一副仙体承他的魂魄,化了这股妖气,再到瑶池去洗涤掉凡尘,令他位列仙品。她当年收了他的魂魄放在冥主谢孤栦处。如今她得了频婆果,频婆果生死人肉白骨,肉出的白骨却并非一个凡胎,乃是一个仙躯,正有复活他的妙用。如此,向姑姑讨过饶后,正可以去谢孤栦那里,讨回托他保管的叶青缇的魂魄。

取到青缇的魂魄,即可去姥姥伏觅仙母处走一趟了,这便是第三桩事。她同帝君虽已做了夫妻,亲族俱在的成亲礼却还未有过,这种虚礼在帝君看来是篇虚文,但在青丘老一辈眼中却是天大的事,她同帝君势必还要再办个成亲礼。然帝君一非世家,二重权,要命的是还打得一手好架,过她姥姥这一关可能很不容易。

帝君是她好不容易挣来的,这桩姻缘岂可坏在姥姥手中,是以她要独自去趟姥姥处会会姥姥,将她老人家说通。

但古来之事,一向是天不从人愿者多。

九重天太子殿下夜华君的洗梧宫中,一个凉亭里头,凤九她姑父太子殿下风姿双,彼时正悠闲地在亭中提笔作画,她姑姑白浅歪在一个卧榻上翻一个游记本子,她小表弟糯米团子偎在姑姑怀中睡得正香。

她战战兢兢地挨过去同她姑姑行礼,一个大礼拜过,她那位太子殿下的姑父倒是冲她笑了一笑,她姑姑却连眼皮也没抬,只一个声音在游记本子后头响起来:“哦,是凤九啊,你是不是忘了近日你身上担着什么大事啊?”

姑姑这种声调,是没有好事的声调。

她立刻打了一个冷战,小声道:“不……不记得。”

姑姑仍然没有抬眼,续道:“那我提醒你一下啊,你的兵藏之礼就在十五日后。”

兵藏之礼。她脑门一下生疼,哭丧着脸道:“姑姑你能否当今日没见着我,其实我十五六日后才能回来呢?”

她姑姑终于抬眼,眼中带笑:“你若是真的十五六日后才能回来,兵藏之礼上我就变成你的样子顶了你,但你既然回来了,就别想着再趁什么便宜,乖,还有十五日,每日少睡两三个时辰,也尽够准备了。”

她泫然欲泣道:“可我一天统共才睡四个时辰。”

她姑姑就同情地看着她:“啊,怪可怜的,但年轻人嘛,一天只睡一两个时辰不妨事。”

她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她姑父夜华君,夜华君搁笔道:“唔,的确怪可怜的。”

她的眼中立刻燃起希望的火光,夜华君换了支兔毫道:“幸亏你回来得早,若是再迟个七八日,大约只有熬通夜了。”

凤九眼中希望的火光闪了闪,噗,就灭了。

虽然青丘之国不如九重天礼仪繁重,大面上一些礼仪还是有,譬如这个兵藏之礼。这是每一任君即位后必行的一个礼。君即位日便由白止帝君合着天相及君的生辰时占出行礼的日期来,通常是百年之后,这期间君须亲手打出一款趁手兵器,于兵藏之礼那日当着八荒仙者的面藏于名下治所的圣地,以为后世子孙留用。譬如她手中的陶铸剑,就是她姑姑白浅当年为自个儿的兵藏之礼造出的杰作。

凤九自从领了她姑姑的仙职,继位为东荒之君,两百年来一半时光花在进学上,另一半时光就花在锻造这件神兵上头,她锻的亦是一柄剑,因制剑之材取于大荒中的合虚山,因而给此剑命的名号是合虚剑。

她姑姑的婚宴前几日,其实合虚剑已经铸成,但装剑以做兵藏之用的剑匣子却还不晓得在哪朵浮云后头,她从前想的是反正时日尚早,待姑姑的婚宴后再在九重天玩耍一两月也不见得会误什么事。

哪知后头她竟掉进了梵音谷,哪知她还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若行礼日那天她将一把裸剑呈在八荒眼前,她爷爷白止帝君非将她一身狐狸皮剥了不可。凤九悲叹地望了一回苍天,她此前的那个精细打算须做了,造剑匣子方才是此时命中的大事。十五天,十五天。权且拼一拼罢。

凤九唉声叹气地途经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巧遇连宋君,二人偕走,连宋君瞧凤九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禁关怀了一二,凤九在连宋君一番关怀下,十分感动,身上此时背着一个什么样的大债也就照实说了。连宋君摇着扇子笑道:“你家中不是还储着一个帝君?东华造剑匣的水平可谓一流,他来做这个定能在一两日内完工,此种要紧时刻你将他供在那里不拿来用一用岂不暴殄天物?”调笑道,“你温存他几句他就帮你做了,何须你在此长吁短叹。”

凤九此时有一半神志放在剑匣该选什么材质,做个什么式样上头,听及连宋君此言,含糊道:“我自己的事其实还是该我自己来做,这个事交给帝君自然万一失,但什么事情都靠着帝君就忒不上进了,再说帝君他也不想我长成一个只靠他的废物,这个事顶多帮我筹划筹划制剑匣的进度,别的大约也不会多伸手帮我。”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眼睛放光道,“不然三殿下同我打个赌看帝君会不会主动代劳我,若我赢了,三殿下将上回给成玉元君做短剑所剩的世间至为珍贵的雩琈玉赠我,若三殿下赢了,我拿芬陀利池的肥鱼做半月糖醋鱼献给三殿下。”

方此时二人正踏入宫门,连宋君收起扇子笑道:“赌注虽是得宜相当,但思及你的境况,这个赌局还是我赢了的好。”扇子一点又道,“唔,我赢了其实也不算好,若吃了你的糖醋鱼,依东华的妒性,他非让我吐出来不可。”

凤九道:“三殿下这么说未托大,再则帝君他也不至于这样罢……”

二人一路闲聊入宫。

然连宋君近日情场虽得意,赌运却不佳,帝君听及凤九前去她姑姑处告饶后的成果,果然当即半空中化出笔墨来为她理了个制剑匣的进度,贴在房正对着桌的一根柱子上头,想了想又在言语间给予了她一些鼓励,别的再没有了。

凤九趁东华出房门,赶紧朝连宋君拱手,面带喜色小声道:“承三殿下抬爱,看来今日在下财星入宫,注定要将三殿下的雩琈玉收为囊中物了。”

连宋君亦小声道:“方才看你还满面愁容,此时怎就开怀至此,就为赢了我一个雩琈玉?”

凤九小声道:“十五日内制好剑匣已是既定之事,愁也愁不出多什么,愁一会儿松一松心情也就罢了,能将三殿下的雩琈玉诓来为我的剑匣增一分光彩却是意外之喜,怎能不叫人喜笑颜开?”

外头东华已支使重霖在一株红叶树下摆开一张棋桌并两个石凳。房如今有凤九坐镇,她此时要在桌前头描剑匣图样,他同连宋在房里下棋未妨碍她,今日天色又和暖,在外头下棋吹吹凉风也好。

重霖抱着棋桌换了好几个方向,口中一时道帝君摆在此处对否,一时道帝君摆在彼处对否,却总是不对。重霖一头大汗。别看重霖仙官一派板正,太晨宫中却以善解帝君之意著称,享着一个解语花的美名。此时摆个桌子都不能循着帝君的心意摆好,这让解语花重霖大人感到压力很大。又摆了几个来回,重霖大人行将崩溃时,方听帝君缓缓道:“唔,这个位置不错。”

重霖大人着实没明白,此时这个棋桌远在红叶树树荫之外,离那丛观赏花卉也远,帝君怎么就看上了这个位置,起身提袖擦汗时,抬眼便瞧见房里头的那张长桌,以及桌后头铺纸摆砚的凤九。重霖大人顿然悟了,瞧着那张桌因不十分对着房门,在外头看论如何也看不尽兴……

解语花重霖大人诚恳向帝君道:“外头正有凉风适意,凤九殿下的桌却太偏可能吹不到凉风,待臣将殿下的桌也挪挪罢。”帝君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赞同地点头:“嗯,挪挪也好。”

凤九在里头用功,东华连宋二人在外头用功,棋面上黑白子纵横,连宋君颇有些感慨:“年前你我也是在这太晨宫中喝酒下棋,彼时我记得对你曾有一劝,说有朝一日你若想通了要找一位帝后双修,知鹤也算不错。唉,其实知鹤她配你,终归勉强了些,但那时念着她在太晨宫中多年……不过你等了这许多年后等来凤九,倒没有虚等,果然唯有这一个承得起你的帝后之位。”

东华挑眉道:“你今日来前喝醉了酒?竟然难得有几句好话。”

连宋不以为意地笑道:“酒却没喝,赌倒是打了一个。”又道,“虽然我对知鹤的印象也算不错,呃,知鹤她舞还跳得不错,不过要论貌美兼大气,说句不偏帮的话,知鹤这点上却远不及凤九。”落下一粒白子道,“今日我谏凤九她制剑匣之事不妨找你代劳,她却道她自己的事本当自己来做,不能靠着你徒长成一个废物。我原以为这只是她的一番场面话,小姑娘嘛,一向总要人捧着宠着,不承想你未帮她她竟果真没有觉得有什么,那番话竟是说真的。”

东华抬眼看向房中的凤九,红衣少女望着眼前的白纸正专心致志地沉思,落毫时神色间透出严峻,可以想见日后她批改文是个什么模样,帝君手中的黑子轻声落下道:“小白她一向都很懂事。”

懂事的凤九近日忙得脚不沾地,诸仙不曾应卯她已坐在房中,一坐坐到午后,又从午后坐到点灯,再从点灯坐到夜深。帝君则在后头小园林中忙着。

第三日沉晔将她的行头一概搬到了小园林,凤九方知这几日帝君在园中忙着什么。举目相望,荷塘中的六角亭然变了模样,亭子六面置了帘子挡风,亭中的水晶桌水晶凳已换成一条长案,亭子与水面相接的白水晶上头则铺了层厚毯子以防坐在地上腿凉。

听重霖的意思,帝君是嫌房中太拘束,特意将这座小亭收拾出来方便她用功。凤九搬进来第一日,就感到这个小亭确然比房可爱许多。因园中白天黑夜皆有活泼的景色,她做匣子做得烦了,只需抬头便可望景解乏,她要睡时只需将六面帘子一合便成一个卧房。帝君这个心意,让她有点儿感动。

凤九吃宿皆在这个亭子里头,她由衷地忙,但她也由衷地感到,九重天上若排论一个清闲神仙榜,帝君必定要位列三甲。她因着一身公事而不得已长驻在这个亭子里头,帝君竟然也将吃宿都移来这个亭子里头。虽然她的茶水泰半都是帝君递的,她忙得顾不上吃饭时帝君还伸手喂她个什么,但其实大部分时候,帝君在这个亭子里头,都是在看闲。她描剑匣样子时帝君坐在她旁边看闲,她选制匣的木料时帝君躺在她旁边看闲,她拆木料时帝君睡在她旁边看闲,她试着粗略地组装剑匣盒子时……帝君闲盖在脸上睡着了……

眼看十日一晃匆匆而过,匣子已大体完工,唯做装饰的雩琈玉上头的雕纹还空着,凤九一根筋总算松懈下来。人一松,这日在睡梦中就恍然想起了一桩事。

帝君前几日似乎提问她什么时候可将他带去青丘见她的父母,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她当时似乎正削着一根木料,一不留神就说了实话:“待我说通我姥姥,再说通我老头就带你回去。”

她当时忙昏了头,此时想起心中立刻打了个咯噔,自己当时怎么就说了实话呢。帝君当时盖着脸,良久没有说话,她也并未在意,此时想起来,帝君该不是生气了吧,但此后几天帝君似乎又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不禁睁开眼,面前便是帝君平静的睡容,她摸了摸帝君的脸,小声而又愧疚地道:“我定会早日说通姥姥和我老头,早日带你回青丘,暂且委屈你几日,你不能因为这个就生我气啊。”又轻轻地拍了拍帝君的头。因同帝君致了歉,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看天色还有半个时辰好睡,头埋进帝君怀中避着月光又睡了过去。

兵藏之礼定在二月十八,凤九辛劳了十四个日夜,终于在二月十六夜的五时刻,甩了刻刀成了剑匣封入灵气,算了结了这桩天大之事。

四尺长的汉楠木匣子,做成一个抽盒,拼接处痕迹,盒底兼两侧做了一组五狐戏的刻纹,盒面再镶上两块雩琈玉雕出的佛铃花。凤九做菜做得好,菜里头常需她刻个萝卜雕个南瓜,推此及彼,剑匣上的花纹她也做得十分精雅。这个剑匣子不晓得比当年她爷爷她几个叔伯做的藏兵器的匣子做得如何,但比她姑姑当年做的实在要强出许多。

凤九看着端放在长案上的匣子,感到一阵满足,她自我满足了起码一刻,觉得差不多了,打算去睡觉。合夜明珠时看到躺在长案旁已睡了不知多久的帝君,伸手将搭在帝君身上的云被往上头提了一提,然后小心翼翼地偎在他身旁。

怎奈躺下去许久却毫睡意,辗转片刻,复又翻身起来铺纸提笔,想了一会儿开始涂涂抹抹,涂抹得打起哈欠来方才收笔,正要再去睡,蓦然听到帝君睡醒的声音从她后头传来:“我记得描样的活你已经做完了,这么晚了还在画什么?”

凤九爱听帝君刚刚睡醒的声音,低哑里带点儿鼻音,她觉得很好听,想让他再说两句她再听听,就故意没有说话。因夜明珠光芒太盛不好养瞌睡,她方才便只在案旁点了根蜡烛,此时亭中只有这一圈幽光。帝君一只手搭在她肩上靠过来,趁着蜡烛的一点微光看向她笔下的画纸:“看起来……像是个房子?”偏头看她道,“嗯?怎么不说话?”

忙了十几日,她反省自己其实这些天有些冷落帝君,早想好好同帝君说说话,此时既然大饱了耳福,就满足地将蜡烛移得近些道:“剑匣子做完了我一时睡不着,就描个竹楼的图来看看,姑姑在青丘留下的狐狸洞我其实有些住不惯,早想着在外头的竹林里头盖个小竹楼,但从前我描的图里没有添上你和小狐狸崽子的卧间,所以想重描一个拿去给迷谷让他盖出来,虽然你一年中可能只有半年能宿在青丘,但我觉得……”

帝君像是听得挺有兴致,抬指在画中一处一点,道:“这一处是给我的?”

又道,“我倒是很闲,太晨宫或是青丘其实没有太大所谓,也可以一直长住在青丘,但我以为我是宿在你房中,为何还要另置一间?”

凤九自得道:“这就是我考虑得周到了,因为如果我们吵架,我把你赶出去,没有这个卧间你就没地方可睡了,虽然其实也有一间房,但睡房还要劳烦迷谷临时给你铺床铺被,有些麻烦。”

帝君默然道:“我觉得我再如何惹你生气,你也不该将我赶出去。”

凤九一挥手道:“啊,那个不打紧,都是细枝末节的事了,暂不提它,要紧是该添几间房备给小狐狸崽子,这个竹楼盖好了我打算至少住个千儿八百年的,所以几间房几间舍都要精细打量,你觉得留几间好些?”

帝君道:“留几间就是生几个,是这个意思吧?那留一间就够了。”

凤九聊着聊着瞌睡又有些漫上来,打着哈欠道:“嗯,我原本其实想的留两间,因为有两个小崽才热闹对不对,但又有些担心他们两个自去玩了不亲我这个娘亲不同我玩怎么办好,像姑姑家只有团子一个,团子就比较黏姑姑,我想那样比较好,所以这张图留的也是一间,你既然也同意……”

帝君当机立断道:“那就生两个,这张图你也不用动了,将我那间让给他们,就这么定了。”

凤九刚打完一个哈欠,捂着口道:“可……”帝君却已吹熄了蜡烛。

小园林墙垣上菩提往生花的幽光映过来,亭中不至于十分幽暗,帝君略一抬手,六面帘子滑下来连那些光都挡住,帝君的唇在她额头上停了一停,掀起盖在身上的云被将她裹进被团:“再不睡就天亮了,熬了这么多天,就不觉得累?”

凤九立刻将方才要说什么忘到浮云外,拽着帝君胸前的衣襟含糊点头:“方才同你说话还不觉得累,光灭了不知为何就又累又困了,但那个剑匣子你方才看到没有,我做得好不好?”

帝君将她揽进怀中:“嗯,看到了,做得很好。”

东海之外,大荒之中,乃青丘之国。

青丘上一回做兵藏之礼,还是十来万年前白浅上神分封东荒的时候。

据史册记载,彼时礼台搭在东荒的堂亭山上,台上有异花结成的数百级草阶,直通向堂亭山高的圣峰。尚且年幼的白浅上神一身白衣,双手高举剑盒沿着草阶拾级而上,于堂亭山圣峰上藏下陶铸剑时,其风姿为洪荒仙者们争相传颂。

堂亭山不愧东荒的圣山,历数十万载仍葱茏苍郁,不见垂老之态。山顶做兵藏之礼用的礼台于今晨第一线太阳照过来时重现世间,极敞阔的一方高台,以祥云做成,且是一丝杂色都的祥云,台上翻涌的云雾缥缈出穷仙意,确然当得上神仙做礼的排场。对面的观礼台虽尽数以山上的珍奇古木搭建,论理算奢豪了,但跟这方云台比来却也落了下乘。

落了下乘的观礼台上此时坐了三个人。右侧坐的是九重天洗梧宫的太子殿下夜华君,左侧坐的是元极宫的连宋君以及太晨宫的东华帝君。帝君倚在座中,手里头握了个小巧的水琉璃盒子时而把玩,向连宋道:“你这么早来我想得通,非为瞧热闹,夜华这么早来,他是记错时辰了?”

连宋君笑得别有深意道:“你算是有福气的,能亲来一观凤九的兵藏之礼。他们青丘难得有着盛装行重礼的时候,一生重的一场礼大约就在这个日子了。相传当初尚且年幼的白浅上神在兵藏之礼上,双的妙颜可是倾倒了洪荒众仙。夜华那小子前几日同我喝酒,言谈间十分遗憾白浅上神做兵藏混沌重生君临异界23488之礼时他缘得见,只能在典籍的字里行间想象她当年是个什么模样,他今日这个时辰就来,大约是想看看白浅当初行兵藏之礼的地方罢。”

帝君瞟了眼坐在对面望着云台沉思的夜华君,突然道:“你说……小白她刚出生时是个什么样子?”

连宋君被茶水呛了一呛道:“你这个话却不要被夜华他听到,保不准以为你故意气他,定然在心中将你记一笔。”目光一时被他手里的琉璃盒子晃了一晃,扇子一指道,“你手里的是个什么东西?”

帝君摊开手:“你说这个?小白做给我的零嘴,怕日头晒化了,拿琉璃盒封着。”

连宋君感到晴天陡然一个霹雳打中了自己:“零嘴?给你的?”凑过去再一定睛,透明中浮着淡蓝色的盒子里头确然封着一些蜜糖,还做成了狐狸的形状。连宋君抽着嘴角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不晓得你竟然还有吃零嘴的习惯,这个暂且不提,凤九她今日就要在八荒成千成万的仙者眼前进大礼,定然十分紧张,你竟还令她给你做零嘴,你是否耻了些啊你……”

帝君依旧把玩着那个盒子,嘴角浮起笑意道:“不要冤枉我,她白日里睡多了,昨晚睡不着,让我起来陪她同做的。再则,我第二次见她的时候,她就敢将花盆往我头上踢,还能镇定自若嫁祸给迷谷,”眼睛瞟了瞟看台四周里三十层外三十层簇起来的八荒仙者,缓缓道,“区区一个小阵仗罢了,你当她是那么容易紧张的吗?”

连宋君故意收起扇子在手心敲了一敲,叹道:“同你说话果然不如同夜华他说话有趣,”看了眼东天滚滚而至的祥云道,“那几位有空的真皇估摸来了,白止帝君一家想必也该到了,我过去找夜华坐坐,你差不多也坐到上头去罢,省得诸位来了瞧着你坐在此处都不敢落座。”目光扫过上头的高位,笑了一声道,“按位分凤九她爷爷还该坐到你的下首,唔,凤九她竟然有拿下你的胆量,此种场合她果然须紧张。”

观礼台下里三十层外三十层的仙者们,乃是八荒的小仙。白浅上神那场兵藏之礼距今已远,观过此礼的洪荒仙者们大多作古,一辈的小仙皆只在史册中翻到过寥寥记载,对这古老礼仪可谓心驰神往,早在三日前已蜂拥入堂亭山占位了。小神仙们瞧着祥云做的礼台于须臾间重现世间的壮阔时,有过心满意足的一叹,觉得没有白占位。见三位早早仙临观礼台上的神仙都有绝世之貌,且个个貌美得不同时,又有意足心满的一叹,觉得没有白占位。思及大礼尚未开始,已经这么好看,不晓得大礼开始却是何等好看时,再有激动不已的一叹,觉得没有白占位。

行礼的时辰尚早,各位仙者间各有应酬攀谈。譬如,观礼台下就有一位谷外的小神仙同坐在他身旁的一个青丘本地小神仙搭话:“敢问兄台可是青丘之仙?兄台可知先到的那三位神仙中,玄衣的那位神仙同白衣的那位神仙都是哪位神君?”

青丘的小神仙眨巴眨巴眼睛自豪道:“玄衣的那位是我们青丘的女婿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夜华君,白衣的那位摇扇子的我不晓得。不过兄台只问我这二位神仙,难道兄台竟晓得那位紫衣银发的神仙是哪位吗?那位神仙长得真是好看,但后来的神仙们竟然都要同他谒拜,虽然看着年纪轻轻的,我想应该是个不小的官儿吧?”又高兴道,“天上也有这等人物,同我们凤九殿下一样,我们凤九殿下年纪轻轻的,也是个不小的官儿!”

谷外的小神仙吞了吞口水道:“那位尊神可比你们凤九殿下的官儿大,虽然我只在飞升上天求赐阶品的时候拜过一回那位尊神,”又吞了吞口水道,“但那是曾为天地共主,后避世太晨宫的东华帝君,帝君他仙寿与天地共齐,仙容与日月同辉,你们凤九殿下……”

话尚未完已被本地小神仙瞪着溜圆的眼睛打断:“竟……竟然是东华帝君?活的东华帝君?”手激动得握成一个拳头,“果……果然今天没有白占位!”

青丘做礼,历来的规矩是不张请帖,八荒仙者有意且有空的,来了都是客,意或没空的也不勉强他,这是青丘的做派。虽则如此,什么样的规格什么样的场合,天上地下排得上号的神仙们会来哪几位还是大体估摸得出的。

但今日他们青丘做这个礼,为何东华帝君他会出现在此,青丘的当家人白止帝君觉得自己没闹明白。白止向自己的好友、八卦消息灵通的折颜上神请教,折颜上神一头雾水地表示自己也没有弄明白。

连宋君坐在夜华君身旁忍得相当艰辛,幽怨地向夜华君道:“你说他们为何不来问我呢?”

夜华君端着茶杯挑眉道:“我听浅浅说,成玉她生平恨爱传他人八卦之人。”

连宋君立刻正襟危坐:“哦,本君只是助人之心偶发,此时看他们,可能也并不十分需要本君相助。”

领着糯米团子姗姗来迟的白浅上神疑惑地望他二人一眼道:“你们在说甚?”

连宋君皮笑肉不笑道:“夜华他正在苦苦追忆你当年的风姿。”

白浅顺手牵了盅茶润嗓子,顺着沾在夜华君身上的若干灼灼目光望向台下的小仙姬们,慢悠悠道:“我当年嘛,其实比你现在略小些,不过风姿却不及你如今这么招摇罢了。”

团子立刻故作老成地附和道:“哎,父君你的确太招摇,这么招摇不好,不好。”

连宋君挑眉笑道:“你二人十里桃花,各自五里,我看倒是相得益彰,其实谁也须埋怨谁。”

夜华君淡淡然道:“那成玉的十里桃花,三叔你可曾占着半里?”

连宋君干笑道:“我今日招谁惹谁了,开口必好事啊……”

日光穿过云层,将堂亭山万物笼在一派金光之中,显此山的瑞气千条仙气腾腾。几声乐音轻响,云蒸霞蔚的礼台上蓦然现出一个法阵,由十位持剑的仙者结成,为的是试今日所藏兵刃够不够格藏在圣山之中。

换句话说,凤九她需提着刚铸成的合虚剑穿过此法阵,过得了,才可踏上百级草阶藏剑于圣峰中,过不了便只能重占卜,待百年后再行一场兵藏之礼。此间百年铸剑的心力毁不说,还丢人,是以开场连宋君才会猜测今日凤九她必定紧张。这一桩礼之所以盛大,比之君们的成亲礼还要来得庄重,也是因它对君的严苛。

凤九她老爹白奕做今日的主祭。凤九隐在半空中一朵云絮后头,看她老爹在礼台子上絮絮叨叨,只等她老爹絮叨完毕她好飞身下场,她老爹的絮叨她因站得高捡了个便宜听不着,奈耳朵旁还有个义仆迷谷的絮叨。

迷谷抱着她的剑匣子,瞧着白奕身后的十人法阵忧心忡忡,口中不住道:“待会儿殿下且悠着些,其实这个法阵殿下过不了也不打紧,在殿下这个年纪便行这个礼的青丘还未曾有过,虽说为人臣子说这个话有些不大合宜,但君上在这个事上也委实将殿下逼得急了些……”

迷谷的话从凤九左耳朵进去又从她右耳朵出来。其时她的目光正放在观礼台上她爷爷和东华帝君二人身上,心中忽有一道灵光点透。她琢磨她爷爷才是青丘大的当家人,她同东华的婚事,若是将她爷爷说通了,还用得着挨个儿说服她姥姥她老头和她老娘吗,爷爷才是可一锤定音之人啊!

但是要如何才能说服爷爷呢?

爷爷他老人家不爱客套,或许该直接跟爷爷说,“爷爷,我找了个夫君,就是今日坐在你上首的东华帝君,求你恩准我们的亲事。”但这样说,是不是嫌太生硬了呢?

从前姑姑教导她说服人的手段,姑姑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姑姑说,要说服一个人,言谈中好能先同他攀一点儿关系,如果能唤起他一些回忆好,要紧是让他有亲切感,再则末尾同他表一表忠心就佳了。她想起这个,大感受教,就将方才那番稍显生硬的说服言语在心中改了一改,又默了一默:“爷爷,我找了个夫君,就是今日坐在您上首的东华帝君,听说他从前念学时是爷爷您的同,爷爷您还在他手下打过仗挣过前程呢!”

好了,关系有了,回忆和亲切感也有了,至于忠心……“我和他以后一定都会好好孝顺爷爷您的,还求爷爷恩准我们的婚事!”唔,忠心应该也有了。

她正想到要紧处,身旁迷谷一拉她的袖子:“殿下,时辰到,该入法阵了。”

迷谷又叮嘱她:“过不了我们就不过了,也不怕人笑话,切不可勉强硬闯啊!”

凤九但求耳根清净,唔了一声。但迷谷的见解她其实不大赞同。道典佛经辞赋文章这几项上头她固然习得不像样些,论提剑打架,青丘同她年纪差不多的神仙里头她却年年拔的是头筹。

迷谷这个担忧其实是白担忧。

白奕刚下礼台,空中便有妙音响动,礼台上的法阵立时排出形来,高空一朵云絮后乍然现出一道利剑出鞘的银光,劈开金色的云层,一身红衣的少女持剑携风而来,顷刻便入法阵之中。

高座上一直百聊赖把玩着他那只糖狐狸盒子的帝君换了个坐姿,微微撑起头来。

法阵中一时红白相错剑影漫天,天地静寂,而兵刃撞击之声不绝。十来招之间红衣的身影携着合虚剑已拼出来三次闯阵的时机,却可惜每每在要紧时刻,本只有十人的法阵突然现出百人之影,做出一道固若金汤的盾墙,将欲犯之人妥妥地挡回去。

台下的小神仙们,尤其是青丘本地的小神仙们,不为他们的小帝姬捏一把冷汗。

此法阵乃是洪荒时代兵藏之礼开创之初,白止帝君亲手以一成神力在亭堂山种下的法术,待祥云礼台开之时,此术亦自动开结成令人难以预料的法阵。凤九皱着眉头,方才她拼着一招凌厉似一招的剑招,做的是个攻的打算,因第一招间已察出这十位结阵仙者用剑其实在自己之下,想着用个字来解决,好一举过阵,却不想此番这个法阵的精妙却并不在结阵之人用剑如何,而是每到关键时刻,总有百来个人影突然冒出来阻她过阵。

好一个温暾局。

就这么慢慢打着拖时辰是不成的,自上一回姑姑闯阵,结阵的这十位仙者睡了十万年,就为了今天来难为她,他们自然比她的精力足些,看来还需找到法门一鼓作气强攻。爷爷种下这个法术,虽每一回生出的法阵都不尽相同,但结阵的仙者始终是十人,没道理轮到她突然招了百人来结阵,爷爷他老人家虽一向望着她成才但也不至于望到这个份儿上,她眼皮跳了跳,这么说……那多出来的百人之影,只可能是幻影。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不由分神往观礼台的高座上一瞟,正见帝君靠坐在首座之上,对上她的目光,唇角弯出个不明意味的笑,两指并在眼尾处点了一点。她一恍神,结阵仙者的利剑齐齐攻来,她深吸一口气后退数丈,脑中一时浮映出梵音谷中疾风院里帝君做给她练剑的半院雪桩子,彼时桩林旁有几棵烟烟霞霞的老杏树,她着眼睛练剑的时候,帝君爱躺在杏树底下喝茶。是了,眼睛。

凤九她娘挨着凤九她姥姥,眼中的急切高过南山深过沧海:“九儿她怎就碰上了这么个倒霉法阵,这个法阵摊上我也不一定能闯得过,九儿才多大年纪,能有多深修为,娘你看这怎好,这怎好?”

凤九她姥姥眼中精光一闪,极有打算地道:“过不了才好,为娘一向就不同意你公公的见解,姑娘家就该如珠如宝地教养大,嫁一个好夫君做一份好人家,好端端承什么祖业袭什么君位,这些都是九儿小时候你们将她丢给公公婆婆带了一阵的缘故,若当年将九儿交给为娘带着,必不致如此。

当今的男子有哪个喜欢舞枪弄棒的女子,就说你小姑子白浅,不也是近年来不动枪不弄棒了才嫁得一个好人家吗?九儿她今日若打过了这个法阵,这些八荒的青年俊杰还有哪个敢娶她?”

凤九她娘眼角瞬时急出两滴泪道:“听夫君说公公当年做这个阵,极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考核君,勉励他们即位后勤奋上进,若九儿今次没过,公公必定以为是她上进得不够了,论如何要罚一罚的,但依母亲之见,若九儿过了此阵又嫁不得一个好人家,这才是进退都难,这怎好,这怎好……”

凤九她姥姥手一挥,一锤定音道:“她爷爷要罚她,你们多劝着她爷爷就是,这还能重过她嫁一个好人家去?”转头重回祥云礼台,语带欣慰道,“所幸九儿今日也争气,示弱示得相当不错,你看方才她躲的那几招躲得多么惹人怜爱,看这个境况,败阵应是……”“定局了”三个字含在凤九她姥姥的口唇中,半晌,她姥姥僵着手指向祥云礼台,浑身颤抖得像秋风里一片干树叶,“她……她怎么就过了?!”

凤九如何破了这个阵,凤九她姥姥因忙着训导她娘亲未瞧真切,观礼台上的诸位仙者同台下的小神仙们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位小帝姬方才眼见已被逼到祥云台侧,他们的心都提到嗓子口时,竟见她突然收剑斩断自己一截衣袖,伸手一捞就绑在了自己的眼睛上。众人正疑惑时,她已毫不犹豫地提剑冲向法阵,拼杀之间竟比以眼视物时为行云流水,三招之内再次做出一个闯阵时机,待阵中兀然出现百人之影时,她携剑略向右一移,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她已冲破幻影站在法阵之彼,破阵了。

年轻的小帝姬仗剑而立,一把扯下缚眼的红缎,抬头看向观礼的高台,未施脂粉的一张脸因方才的打斗而晕出红意,眸色却清澈明亮,瞧着某处闪了闪,顷刻又收回去。

平日瞧着是个不着调的样子,遇上个这样麻烦的法阵,又是在八荒众神眼皮子底下,却丝毫未露过怯意,进退从容行止有度,在台上台下的一派寂静中,稳稳镇住了场子,还能气定神闲收剑入鞘,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能显摆今年做的剑匣子了。”

兵藏之礼中,后一关沿着百级草阶踏上圣峰藏剑时,才用得着盛剑的剑匣子,若连试剑法阵都通不过,剑匣子便的确出场的时机了。

凤九抬手轻轻一招,虚空中立时一道金光闪过,稳稳停在她跟前,金光中隐隐浮动一只狭长的剑匣,合虚剑陡然响起一声剑鸣,剑匣应声而开,顷刻间已将三尺青锋纳入其中。

主祭白奕迎面拜向圣峰:“请以合虚,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东荒。”

礼台前藏剑的圣峰随颂词轰然洞开,红衣的帝姬高举双臂,面上神色肃穆,将剑匣稳稳托于前额,一步一步迈向百级草阶。东荒诸仙亦齐齐拜倒,一时祝声震天:“少君大德,成此神兵,请以合虚,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东荒。”

颂词之声响遍琼山瑞林,久久不绝。

连宋君此次前来堂亭山,一则为跟过来看着凑热闹的成玉元君,二则自个儿也来看看热闹散散心。

因为目的很明确,连宋君今日果然得了不少好料。

譬如方才,他手上扇子换个手的当儿,就瞧见了小狐狸和东华两人间隔着山高水远的一个小动作。旁的人自然没注意到,但连宋君何等眼明心细,自然看到凤九她一破阵便将目光投向了观礼台上,而台上上座的帝君则换了左手撑腮,对着她淡然地比了个口型,这个口型却分明说的是“打得漂亮”,小狐狸的嘴角就攒出个得意的笑,又老大劲将笑强压回去,谨慎地将目光收回合虚剑上,等着她老爹宣颂词的当儿,还装作意地扫了眼四周有没有人注意他们。

大大庭广众之下和心仪之人眉来眼去这种勾当,花花公子连宋君回头一想,自己竟然从未做过,顿时觉得简直枉担了一个情圣之名,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观礼台缘挤坐着的一众天庭小仙身上,在里头挑出成玉元君的影子。成玉元君自从扎根在台缘上那把椅子里头,一直在同旁边的司命星君探讨核桃究竟有多少种吃法,探讨得甚有兴致,一眼也没回头瞟过他。

连宋君愣愣看着那个背影好一会儿,有些感伤,有些忧郁。

连宋君正忧郁在兴头上,抬头一眼瞟见大太阳底下,缓缓悠悠飘过来一大片浓云。待识出这朵浓云后头隐的是谁,他顿时不忧郁了。今日这种阵仗竟然还能遇到个来砸场子的,连宋君摇着扇子靠坐在座椅中,觉得有点意思。

凤九彼时正托手将合虚剑送进圣峰之中。尚未丢手的时节,瞧见这片越行越近的浓云,不由得缓了一缓。便在这一缓之间,听闻浓云后传来一声笑:“果然是场诸神共飨的盛会,不过凤九殿下这段兵藏之礼,依聂某陋见,似乎还缺了一个步骤。”雾影散开,一身缫丝貂毛大氅的男子手里头捧一个暖炉,被一众侍从簇拥着含笑浮在云头。

这世间唯有一个人,让凤九一看到就忍不住替他觉得热得慌,这个人就是玄之魔君聂初寅。这个时刻出现在这个地方说上这么一通话,聂初寅摆明是来踢馆的。不过白家一众长辈都在,凤九自觉此时须她这个小辈强出头,收回剑匣子抬眼去瞧她老爹白奕。

青丘诸位长辈中,会拿面子功夫的还得算她老爹,礼台上的妙乐停下来,她老爹白奕一脸如沐春风的表情:“本君尝听闻魔族一贯潇洒不拘礼法,却不想玄之魔君这一派倒是重礼得很,今日我们青丘在自家地盘上行一个古礼,还累玄之魔君大驾来提点一二,真是惭愧惭愧。”

聂初寅眼光微动,脸上却仍含着笑道:“白奕上神此言差矣,提点二字真真折杀聂某,不过是聂某曾观过青丘两场洪荒时代的兵藏之礼,心中甚为仰慕罢了。尤记得从前试剑后皆有一场比剑,允同辈之人向任的一荒之君挑战,令人心驰神往,可为何今日轮着凤九殿下的兵藏之礼,却在试剑后便直接藏剑了呢?”

聂初寅究竟想如何,观礼的诸神茫然的依旧茫然,明了的已然明了。

从前青丘的兵藏之礼确有同君比试这一环,同辈的仙者皆可挑战君,倘输给君便输了,也没有什么,但赢了君却能得君一个许诺。

相传白止帝君立下试剑比剑这两环,前头一环是为勉励君即位后上进,后头一环是为激励白家儿郎自小便在同辈间拔头筹。因得不了这个头筹便要以君的身份输人一个许诺,代价忒大了,是以白家的崽儿们虽然个个都是被放养长大,终还是一一成才了。白止帝君四个儿子皆被如此折腾过,轮到小女儿白浅时,却因帝后不忍,怜她是个女儿身,天天去白止帝君跟前哭,哭了俩月哭出来白止帝君一点恻隐之心,就将兵藏之礼中比剑这一环截掉了,且默认此后青丘再出女君,其兵藏之礼比之男子均可截掉比剑这一环。

折颜上神微微侧身去问坐一旁的白止帝君:“兵藏之礼既是君即位后的传统大礼,若法则上有所改,必得在青丘的礼册上亦改一改才能在八荒作得了数,你不会一直忘了改罢?”

白止帝君抚着额头道:“青丘不大重礼你也晓得,此事我的确忘了。”

折颜上神又道:“那……能挑战君的同辈之人,你是否也忘了限定只能是青丘的神族了?”

白止帝君含糊道:“前几场礼均是在洪荒上古,彼时世风淳朴,魔族哪有这个心眼来讨我的便宜,这个上头我有疏忽也算不得突兀。”

折颜上神叹息一声道:“因你这个忘字和这个疏忽,说不得今日便要让聂初寅讨得一个大便宜,且于情于理你还说不出他什么。”

白止帝君皱眉道:“他比九丫头长七八万岁,若下场同九丫头一比,岂不是欺负小孩子闹笑话,想来不会有这个脸皮罢。他带的随从里头,我看未必有谁打得过九丫头。”

折颜上神未再接话,二人各端了杯茶润嗓子,目光重转向半空的云头,正听闻聂初寅道:“既然青丘的礼册上兵藏之礼的法则未曾变动,今日便该有一场比剑,聂某早听闻凤九殿下一身剑术出神入化,聂某亦是醉心剑术之人,不知可否与殿下切磋两招?”

白奕方才还如沐春风的一张脸顷刻堆了层秋霜:“即便该有一场比剑,魔君同小女也当不得同辈二字,又何谈切磋,还请魔君自重。”

眼见白奕言谈间被逼得动了怒,聂初寅笑得真心:“凤九殿下乃是青丘的孙辈,聂某亦是第三代魔君,从这个位分上说,聂某同凤九殿下实属同辈。

聂某不过醉心剑术罢了,诚心同凤九殿下切磋一二,虽是比试,但聂某身为魔族之后,绝非输不起之人,难不成凤九殿下身为神族之后,竟是输不起的人吗?”

从庆姜算起,聂初寅确然该算第三代魔君,但魔君之位素来靠的是拳头而非血脉,照这个来说他和凤九同辈着实牵强,但即便牵强,认真去辩终归落了下乘。再则原本是族内一场比试,他这么一说却成了两族之后的较量,神魔两族近年虽修得睦邻友好,终归在根上带了罅隙,聂初寅这么一挑拨,四海八荒看着,凤九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观礼的神仙们真心实意担忧者有之,看好戏者亦有之。前者以暗中思慕凤九至今的沧夷神君为首,后者以东华帝君的义妹知鹤公主为首。

折颜上神瞟了眼眼前的态势,可奈何瞥向白止帝君道:“你看,你又估错一回,古来成大事者都不大拘脸皮,脸皮这个东西着实可有可,聂初寅他这是铁了心不要脸决意以强凌弱和九丫头打一场了,想来是要拿青丘一个承诺在他成大事时好用在刀口子上。可惜你一向却是个要脸皮的人,这个闷亏只得吞进肚子,让九丫头上场意思意思同他过两招吧。”

白止帝君将茶杯搁在案上道:“先让九丫头上去同他过两招再说。”话间向白奕颔了颔首。

白奕得了自家老爹的态度,在聂初寅越发真心的笑容里头,满面寒霜地将凤九从草阶顶上召了下来。

比之她老爹心中吃了闷亏且不得倾诉的悲愤,凤九显得十分从容。台下诸位除了些许不懂事的小神仙看着她满怀期待,稍懂事些的都晓得聂初寅她绝计是打不过的,她没想着非要逞强打过他给神族争一口气,因此心中很淡定。

凤九淡定地打开剑匣,淡定地抽出合虚剑,又淡定地朝搁了手炉手里头亦提着一把剑的聂初寅比了个请,口中道:“赐教。”此种对手并非什么时候都碰得上,虽注定打不过,好好打一场却必定有收获。

台上一时剑花纷飞,长剑游走间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剑击之时偶有火花飞溅。第十招过,聂初寅的铁剑直直比在凤九喉前,一滴汗从凤九额上滑落至颊边。终究是实力太过悬殊,聂初寅收剑回鞘,口中佯作惋惜道:“却是聂某高看了殿下的剑术,神族之剑,不过如此。”

台下白奕一双剑眉簇得老高,咬牙向白止道:“便要让他得了便宜还来如此羞辱我青丘吗?”台上凤九已谦虚道:“魔君虽长了凤九八万岁,比凤九大了三轮,但毕竟同辈,竟在十招之内便赢了凤九,凤九真是心服口服。”

聂初寅荡在眼角的笑意冷了一瞬:“殿下好口齿,但聂某既胜了这一场,胜者王败者寇,殿下乃信人,当不会赖了许给聂某的承……”诺字尚未沾地,却听观礼台上突然响起一声:“等等。”

众人目光移向发声之所,出声的是位蓝袍仙者,和和气气的一张脸,竟是女娲座下的寒山真人。

寒山真人在女娲娘娘座下数万年,品阶虽不算高,却因掌着神族的婚媒簿子,同僚为仙者见他皆拱一拱手,避开寒山二字,客气称他一声“真人”。神族成婚同祭天地时,婚祭之文便是烧给这位真人,劳他在簿子上录一笔,才算是正经成婚。按理说这位真人与这场兵藏之礼八竿子也打不着边,打不着边的寒山真人此时却站在礼台右侧偏僻且里头的一个位置,朝着礼台处略一拱手:“小仙虽孤陋寡闻,却也晓得青丘兵藏之礼比剑这一环乃是君夫妻共进退的一环,魔君虽打败了君凤九殿下,却还未过得了君王夫那一关,问凤九殿下要青丘的承诺,似乎要得早了些罢。”

台下一阵寂静,继而一阵如蚁的喧哗。白止帝君的手定在了茶案上,折颜上神脸上一派惊色,伏觅仙母张大了嘴巴,白奕上神差点儿摔倒。白浅上神意识地问夜华君:“她嫁了?嫁了谁?什么时候嫁的?”夜华君细心道:“既是寒山真人说的,大抵没错。”话毕狐疑看向坐他身旁的连三殿下,连三殿下装作一派正人君子样唔了一声:“我这个人不八卦。”

凤九僵着脖子看向观礼台上的高位,紫衣银发的神君却不见踪影。

聂初寅面向扰了自己的寒山真人沉默片刻,冷笑道:“聂某倒从未听说凤九殿下还有位王夫,即便有,聂某也未必打不过他,便是哪位,就请上台罢。”

凤九心道,我觉得你真打不过他。

诸位神仙齐齐盯向半空,等着寒山真人口中君的王夫从天而降,却在这个当口,瞧见一位紫衣的神君从右侧不紧不慢踏上礼台,漫不经心理了理袖子:“可以开打了?我出去磨了个剑。”银色的长发,墨蓝色的护额,俊美端肃的面貌,持着佛经时是浮于红尘浮于三清的端严冷静,握剑时却凌厉得似盘旋飓风,摧毁力十足。这是方才还坐在观礼台高位的东华帝君,曾经的天地共主。

聂初寅僵了,台下彻底安静了,片刻之间已跪倒一片,观礼台上诸位品阶高的真皇上仙亦齐齐离座而站,帝君站着,诸神岂敢入座。凤九依稀记得曾经梵音谷中也有过这么一出,青梅坞中这个人一出现,便有众神齐齐跪倒。凤九终于有些明白帝君为何不爱出门,走到哪里哪里跪一片,看着都觉得累得慌。

茅檐长扫净苔,花木成畦手自栽。帝君瞧着台下跪得整整齐齐的众神,颇有观赏一十三天他栽下的一丛丛香树苗之感,略抬手了诸位跪礼,转身安慰站在一旁的凤九:“早晓得你要输,不用觉得给我丢了脸,”递给她一块帕子,“挡了几招?”

凤九一边拿帕子揩汗一边嗫嗫嚅嚅:“十招。”

东华点了点头:“还可以。”又看向聂初寅道,“你觉得能和本君过几招?”

玄之魔君聂初寅是个有梦想的人,魔族自魔尊少绾灰飞后一分为七,由七位魔君共同执掌,聂初寅自承了玄之魔君的君位,便一心想着如何一统魔族,立于七君之上,再拜为尊。要成就自己的梦想,与神族联姻是条好路子,但可恨神族中能动摇天下局势的上神皆是男子,而他是个孤儿,不像煦旸君那样有个亲妹子。他退一步想过,若这些上神有哪位正好是个断袖,为了他的霸业他吃点亏将自己送上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结果还真是不可以。他就又退了一步想,即便同他们攀不上关系,那好也不要得罪,非要得罪,便一定要从他们身上讨个大便宜。

他今日来此,计算得其实十分周密,他晓得此举必定得罪青丘白家,但也从他们那里拿到一个许诺不是,这个得罪,得罪得很值。但他从没想过要得罪东华帝君。可事到如今,得都得罪了,既得罪了白家又得罪了帝君,青丘的那个承诺,就要拿到手了。

他决然不是帝君的对手,和帝君是打不得的。

聂初寅脸上含着笑,这个笑却极为勉强:“帝君抬举了,比剑这一环原本只是同辈人间的切磋,聂某同凤九殿下尚能称得上同辈之人,却同帝君在年纪上还隔着一个洪荒,聂某哪里能做帝君的对手。这一环虽说挑战凤九殿下便是挑战帝君,但帝君德高望重,毕竟与我等并非同辈之人,若要同聂某比剑,怕是有违礼册上的这条法则。”

白浅上神收了方才的震惊,向着夜华连宋二人皱眉道:“他为何该同凤九比剑,是他的道理,东华为何不该同他比剑,也是他的道理,这人嘴皮子真正厉害,道理都被他占尽了。此番东华若贸贸然下场,倒真显得像是欺负晚辈了。”话毕惆怅一叹,隐隐有些担忧。

连宋君敲着扇子懒洋洋笑道:“我倒是觉得聂初寅高估了东华的脸皮。”

台下虽有种种议论,台上的帝君此时却很从容,很淡定,从容淡定中还透出几分莫名,接着方才聂初寅的一番话沉吟道:“你说……本君同你不是平辈,”皱眉道,“本君为什么同你不是平辈?”

聂初寅一愣。台下诸神也是一愣。

帝君看了一眼聂初寅,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凤九,缓缓道:“她是本君的帝后,自然同本君是平辈之人,你方才说你与她是平辈之人,那你与本君当然也是同辈之人,本君同你比剑,可见的确是同辈人间的切磋,违了青丘礼册上的哪条法则?”

聂初寅神色僵硬道:“这……”

帝君慢条斯理地掂了掂剑道:“听说你醉心剑术,真巧本君也醉心剑术,可见你我有缘,开打吧。”

众神傻了,白浅上神噗一声喷了一地的茶水,连宋君扶着椅子的靠臂坐得稳当些,摊手向白浅道:“看吧,我方才说什么了,聂初寅的那套歪理在他这里根本行不通,脸皮这个东西,于帝君一向是身外物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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