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
一片质疑声中,传出了一道清亮的赞声。
众人回头望去,发现是那名俊秀瘦弱的外乡人。
不久前还在馄饨摊前凶巴巴的青年,这会儿眸光发亮,眉目间隐含笑意。
他指着那面新绣的蛟旗,再次重复道:“非常不错。”
——一个毫不知情的外人。
村民们不约而同地摇摇头,甚至已经有人上前一步,试图劝他不要多管闲事。
然而青年没有搭理他们,转头询问身边的同伴。
“蠢龙,你觉得呢?”
“嗯。”他的同伴是位气宇轩扬的男子,回答的时候眼神格外真诚:“好看。”
蛟笑了笑,看向被村民的质疑声淹没的年轻女人。她怯怯地低着头,手中攥着绣品,似乎没料到自己的一番心血非但不为人认可,反而受了指摘。
当听到有人出声夸赞时,她忍不住抬起眼,投去感激的目光。
村民心想,好看有什么用?又不是拿出去供人赏看的画作。那是沂山的河神,画错就是亵渎,是不敬,甚至可能招致灾祸。
然而这两人,一个是刚嫁过来的新妇,一个是初来乍到的路人,真要指责起来,他们还得费唇舌解释清楚前因后果。
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河神不会喜欢的。”
不,“河神”喜欢得不得了。
蛟心念一动,下一刻,绣旗的女人发出一声惊呼,手心已是空荡荡一片,不见了蛟旗的踪影。
“不、不见了?”
蛟道:“替我收好了。”
女人抬起头,惊讶地发现那面新绣的蛟旗已落入蛟的手中,继而又被蛟塞进了金龙的袖口。
女人:“……”
蛟又道:“本尊很满意。”
——虽然多了一对角,但将他画得格外精神,隐隐有他本蛟的风范。
村民们见状,皆是一愣,然后纷纷反应过来——就算绣得不对,他也不能当街明抢啊!街上顿时闹哄哄一片,要他们将绣错的蛟旗交出来。
蛟却没有生气,反而心情不错,与金龙当众咬起了耳朵。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金龙露出无奈的神情,嘴角却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新妇悄悄打量了他们一眼,只见那个黑衣的俊秀男人抬起眼,穿过人群与她对视。
“这副图我就收下了。”蛟说着,边嫌恶地指了指离得最近的旧旗,道:“你就仿照着这一份绣下去,将之前的尽数替换掉。作为嘉奖,这些宝物都送给你了。”
新妇还未反应过来,就感到手上一沉,手上已堆满了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
蛟大王出手十分阔绰。
幸好他一时兴起来沂山逛了一圈,否则都不知道自己被凡人画师抹黑成这幅模样,好不容易出了个不错的绣工,更是差点就被否决了。
他有心让这群不长眼的村民们长长见识,索性当众化出了原形。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黑,视线被彻底占据。
接着那团“黑色”倏忽拉远,抬起头,就看到半空中有长蛟腾跃,身长体宽,片片鳞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村民们发出阵阵惊呼,一时间,“蛟神”、“河神”、“妖怪”等喊声响起,此起彼伏。
凡间妖怪势弱,而道士人修盛行,平日里妖怪们别说是显形了,甚至见人多时还会暂避风头。因此虽有精怪传闻,真正亲眼目睹的确属少见;或是见到了,当即被吞吃的,更是没机会说。
老一辈的沂山人兴许还见过几只妖怪,但自从当年落难的黑蛟路过,将此地纳为己有,附近的妖怪便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现身人前了。
蛟看着底下的人跪伏在地,又瞅了立于人群之中的金龙一眼,轻勾了下尾巴。
金龙无奈一笑,没有拒绝蛟大王的相邀之意,化作原形追逐而上。
半空中传来龙吟吼声,村民们低着头,心惊胆颤不敢窥视。唯有几个稚子小儿,忍不住天性,好奇地仰头张望了起来——只看到龙蛟在半空中扭缠了一瞬,又倏忽分开,然后朝着远处疾驰而去。
直到许久过后,大人们才惊恐未定地缓过神来。
他们抬起头,沂山上空哪里还有龙蛟的影子?
万里晴空,苍翠青山,一切都归于宁静,除了新妇手中沉甸甸的宝物外,再无半点特殊的痕迹。
新的蛟旗不久便张起来了。
它们被挂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风一吹,发出猎猎响动,精巧的绣工让图上的黑蛟仿佛也活了过来似的,要冲破布帛,飞上云霄。
龙蛟很快到达了华朝。
皇城脚下的清虚宫,一如当年那般热闹。殿前广场上,挤满了前来测算、拜求、还愿的人,一眼望去,乌压压一片。清虚宫的规模竟是比之前更大了,甚至透过大开的正殿大门,还能看到一尊巨大的金身像。
“这群臭道士,我毁掉一尊,结果他们又新造了一尊更大的!”
蛟穿着华朝男子的装束,混迹于人群,两眼盯着那尊金身像,语气不满。
金龙道:“张钧霆魂飞魄散,修再大的金身像也是无用了。”
清虚宫所处深渊出口,历年来时常有小妖挣扎而上,不过世事变迁,倒没有再出现当年豢养妖兽的缺德事了。
它虽根基不纯,但久受华朝人民信奉,宫内的道士也以一副“济世救人”的嘴脸,做了许多功德之举。蛟对旁门邪道堆积出来的东西并不反感,所谓不问出处。可当自己成了“出处”之一,他就有些不顺心了。
金龙有时很好奇,照理像他们这般活了上万年的妖,早就将陈年旧怨看得很淡了。蛟却不然,他平日里不会刻意去记,可真的见到仇家了,双眼中蕴藏的暗火会变得分外灼目。
还挺……有趣。
“还记得母鱼常挂在嘴边的‘因果’吗?不如,我们今天……”蛟眯起眼,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金龙淡淡道:“我看是你,成日里将母鱼挂在嘴边。”
蛟一愣,道:“我是在说母鱼吗?我是在想让那群臭道士担担‘恶果’!”
他眼珠一转,看着一派繁盛景象的清虚宫,蠢蠢欲动:“不行,它可以是清虚宫清实宫,偏偏不能是张钧霆的!”
蛟大王解决问题的方式一向粗暴。
金龙也不打算劝诫,只叮嘱道:“不可伤及无辜。”
蛟递过来一个很莫名的眼神:“谁说我要动粗了?”
金龙:“……”
清虚宫千年香火,深受百姓爱戴。近年虽没出现什么神迹,但口耳相传的先祖事迹实在太过为人所知。比起清虚宫灵不灵验,这些故事才是真正维系着它流传下去的本真。
然而这一次,神迹突然降临了。
正午时分,太阳高挂空中,然而天色却忽然暗了下来。
起初,百姓们只以为是天转阴了,可渐渐的,远方传来阵阵哭声。那哭声飘飘渺渺,仿佛从这处来,又似从那处进,四面八方都被这哭声密集包裹了起来。
从清虚宫正殿的上空,隐约显出一大片黑沉沉的暗影。那些暗影仿佛细柔的轻纱,在风中被吹得七歪八扭——不知何时,周围变得静谧一片。那些暗影也愈发清晰了起来,它们游荡在半空中,发出“呜呜”的低泣声。
“鬼……是鬼,清虚宫闹鬼了!”
有人渐渐回过神来,试图往外面跑去。
又有人反应过来,制止了对方。
“慌什么?快请道长们驱鬼啊!”
还有比道观里闹鬼更方便的事吗?
现成的捉妖道人,驱鬼除邪岂不是手到擒来?
那些暗影几经变化,逐渐固形,竟是些飞禽走兽,有诸如虎豹豺狼之类的凡间走兽,更有其他奇形怪状的不知名妖兽。然而它们大多带着伤,断角无尾,失目缺牙,脚上似乎还带着镣铐。
难道是被清虚宫镇压的妖怪们逃出来了?
百姓们不再害怕,反而双目灼灼,期盼着宫内的道长大显神威。
然而哪里有什么神威?
道长们面面相觑,握着木剑的手微微发颤。
蛟坐在飞檐处,好笑地看着那群面无人色的假道士——不会道术,空研习道法的凡人,在蛟大王眼中可不就是假道士吗?此时此刻,他们除了束手无策,别提举剑除妖了,怕是上个屋顶还要架副梯子。
蛟心念一动,群妖幻象中现出一个人影。
他身穿一袭普通道袍,背负长剑,面容清俊,与大殿中那尊金身像有九分相似。
众人伏地皆惊。
“国、国师显灵了?!”
清虚宫的道士们纷纷面露狂喜之色:“是祖师爷!真的是祖师爷!”
容貌能有出入,但那身清虚灵袍,除妖木剑,日日供奉的信徒与道士们不会错认。
蛟挥袖轻拂,半空虚影顿时扭曲变化,那些妖兽纷纷朝着正中间的虚影作嗫咬啃噬状,“张钧霆”连连哀鸣,扔了手中木剑,披散着长发当着众人的面打滚求饶。
众人:“……”
“贫道有罪,靠着旁门左道诱捕妖修,为一己私欲蒙骗世人。我不会道法,更没有斩妖之能!”“张钧霆”在妖兽的啃咬下哀嚎不已,扭头怒朝底下众人道:“不要再拜了!快快替贫道修万妖殿,供奉诸位妖王!”
蛟忍不住笑出声。
金龙:“……”张钧霆的皮相其实不错,却被蛟幻化出了一副狰狞的模样,双目怒瞪,满面凶相,又在妖兽咬下时,露出怯弱惊惶的神情。
兽影再经变化,半空中浮现出一位裙带飘飞的白衣女子,神色悲悯,眉目温和。
金龙:“……白璘?”
“白璘”开口了:“我本玉兔,历劫落难,被张钧霆以法器囚困,剥皮抽筋,《斩妖令》所载众妖,皆不曾为恶,张钧霆枉顾生灵,清虚宫欺世盗名,今日,我等便要报此血仇!”
金龙:“玉兔?”
蛟笑得前俯后仰,背靠金龙看着底下这幕好戏。
不管怎么说,母鱼那悲天悯人的相貌确实有几分的味道,凡人易被表相所欺,用这副样貌出场,可比谁都有用。
那些由蛟大王幻化出来的影子们之后又幻化出了其他妖类,纷纷痛斥张钧霆之罪。而他们的相貌大多都是金龙见过的:除却白璘,蛟宫的妖怪们,甚至灵山的龙族们,就连前不久刚碰见的馄饨摊主都出现了……变化的种种外貌,还真是信手拈来。
凡间众人看得一愣一愣。
但也有不信邪的信徒,隐约察觉到不对了。
华朝世子就是其中一位,他自幼习道法,崇慕张钧霆一剑斩群妖的风姿,这一日刚巧在清虚宫问道,也目睹了这番诡异之景。当看到“张钧霆”苦苦哀求,丑态百出后,他再也按捺不住,推开众人上前道:“何方妖孽,竟变出这番障眼法抹黑张道祖?!”
蛟施法的手一停,片刻后又让“张钧霆”表演了一个滚地哭嚎。
世子:“……你、不管你是谁?快给本世子停下!”
亲随们急忙上前阻拦:“世子殿下,小心哪。”
世子:“滚开,还不去请吴道长!”
吴道长便是清虚宫如今的掌门,也是清虚宫道法最精妙的人。
亲随们闻言,立马称是,转头又朝着道士们斥道:“妖孽横行,快去请吴道长捉妖!”
道士们:“这……师父,师父方才还在这里……”
“他在那里!”半空中,妖兽咆哮一声,腾跃而下,疾冲向那尊高大的金身像。
众人只感到飓风拂过,正殿中心的金身巨像缓缓现出裂纹,一寸寸蔓延开来……
“彭——”一声巨响,那受了万民敬拜多年的高大金像转瞬间化为灰飞。金尘飞舞之下,躲在金像背后的人立时无所遁形。
世子惊道:“吴道长?”
清虚宫掌门理了理衣袖,昂然走入人群之中。
“我不过是取来了祖师爷的佩剑。”吴道长用木剑挽了个剑花,配上那身到家法袍,隐隐有几分世外高人的味道。
世子:“佩剑藏在神像后?”
吴道长点点头:“那是自、自然。”
话音刚落,那流着血的妖兽猛地贴在了吴道长的身前,冲他狰狞一笑。
吴道长深吸一口气,仰头倒在了地上。
众人哗然,围上前去一看,竟是吓晕过去了。
“……”
妖魔环伺,但却并不伤人,反而声声控诉凄凉遭遇;而他们的“万世国师”哀嚎不止,清虚宫掌门更是直接吓晕了过去。
难道说他们千余年的供奉实际都给了一个弄虚作假的小人?强烈的受欺感甚至压过了妖魂带给他们的恐惧,人人面色难看,就连一开始笃定是妖孽陷害的华朝世子,也开始动摇。
而一切的不确信,都在看到天际的金龙后,彻底烟消云散。
华朝崇习道法,更尊真龙。
那忽然现身的金龙,并非飘忽不定的幻象,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出现,等到看清时,金龙已经盘旋于上空,长尾一扫,清虚宫便被劈为两半,然而那般强烈的力道,却没有伤到凡人半点。
妖影散尽,再也没有人敢置喙。
“金龙”还在半空显灵。
而盘旋在屋檐的金色长条,双目放空,静静地看着自己选定的伴侣化作自身模样,在凡间肆意戏耍。
——拆穿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