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元月已有新绿荫芽,但北地的元月风雪正值盛时,一辆马车摇曳着在十数骑簇拥下冒雪北行。
“先父确实是王公孝成——十七年前契丹人擅起边衅,从阳口砦大举杀入岚州,天雄军不能制,朝廷使我先父率靖胜军援河东,数万将卒连月苦战,收复岚忻失土,又连克朔、应、大同等敌城。何等可笑的是,今日朝堂诸公言必‘云朔乃燕云故郡、祖宗遣训必复之’,但在十七年前先父都已收复云朔,然而官家畏战,欲弃云朔与契丹止战,先父以‘国之故郡不忍弃’不纳上旨。监军使蔡铤矫诏诛杀先父,官家不言而群臣默默。蔡铤于心有鬼,怕王家后人报仇雪恨,先慈携我归故里,其使人伏杀之嫁祸于家臣,却是亏得先父部将拼死相护,我才得以在桐柏山里长大成人。为了遮掩蔡铤等贼的耳目,我养父徐武宣不惜以己子代替遭仇人毒手;而为逃避追杀我五叔等人一身文才武功皆埋没山野,整日挑粪浇田以为掩饰,”
燕小乙、沈镇恶既然已经卷入这事里来,又是徐怀之前遣郑屠挽留他们去朔州,当然要将来龙去脉对他们有一个交待,
“在当年的公案里,我是已经为家将谋害于管涔山里的孤儿,蔡铤等贼绝口不会承认当年遣人谋害孤儿寡母。所以,这世道也是可笑,此时断没有人会站出来指认我是王孝成之子,却又有无数人当我是王孝成之子防备,王番郎君也概莫能外。他今日这番作为,却不是针对你们二人,而是要告诉世人,已与我桐柏山众人恩断情绝,再无瓜葛,日后我等所作所为与他再无牵涉……”
“……”徐怀率众设伏阻止岳海楼刺杀葛伯奕之事,燕小乙、沈镇恶当然也听到一些传闻,但他们觉得这些传闻太过荒谬,也不可能真傻乎乎找徐怀去询问。却没想到这些传闻,竟然就是真的,更没有想到王番今日作为,竟然是怕受徐怀的身世牵累!
“先父当年在云州拒旨曾言,国君应保国爱民,云朔乃国之故郡,朝廷弃之如敝履,何颜见天下臣民?先父遂坚不受命,欲以死固守,奈何蔡铤等贼不遂其志,”徐怀淡然说道,“王番郎君或有一点没有看错我,我这人根子里也没有所谓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只知道保国爱民,匹夫有责。倘若他日朝廷有什么乱命,我也一定会杵着头皮不盲从的。燕、沈二兄,你们若觉得徐某此言太过狂妄不道,我们便在此分别……”
“这是说哪里话,朝廷奸佞当道,要砍我们的脑袋,我们还真要将头颅递到铡刀下不成?”燕小乙听徐怀说及十数年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情绪激动说道。
沈镇恶听徐怀说这么多,直觉胸口堵着一口恶气,叫道:“我自幼厮混江湖,不明白太深的道理,但一定要我说,我觉得王帅才是真正保国爱民的忠良。朝廷之中那些腐儒士臣,空口白牙说得好听,但翻云覆雨白白损失天雄军三万健儿的性命,却是我等眼睁睁所见……”
燕小乙、沈镇恶早年受过王孔的恩惠,在王孔受难时,不惜犯禁为囚,千里迢迢追随同王孔一齐流放到岚州为囚,为人当然是极讲忠义的,但作为底层的游侠儿,内心深处躁动的都是叛逆跟反抗的声音。
他们怎么会觉得徐怀这话狂妄不道?
他们决定留下来,原本就是觉得做不惯王家的家臣,想着桐柏山众人投他们的脾性,而徐怀敞开心扉所说这些话,更是叫他们由不住的想点头,叫他们比任何一刻都迫不及待更想着前往朔州。
王番今日惺惺作态,徐怀心口实在是憋了一口恶气,但见燕小乙、沈镇恶二人如此意志激扬,心情总算是舒畅起来。
王孔枪术无双,为人却是迂直,徐怀从没有想过能将他拉拢过来,但燕小乙、沈镇恶除了性情与他们相投外,更重要的他们二人乃是黄龙坡驿啸闹囚卒里的代表人物。
燕、沈二人他们能到朔州,待到形势艰难时,他们对安啸闹囚卒的心意义重大。
不过,这仅仅是徐怀希望燕沈二人留在朔州的用意之一。
北征伐燕之初,总计有八千囚徒编入西路军,弥补禁厢军兵员的缺额。
天雄军主力溃灭于大同,囚徒伤亡也是极其惨重,但此时约还有四千囚卒分散于天雄军诸部之中。
这些囚卒里,穷凶极恶之徒仅占很小的比例——真正犯下不赦之罪的凶囚基本上都在当地处决了,连流放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囚徒里,绝大多数还是因为一般的违禁犯科,才被流放到岚州来的,相当多的人更多是性情桀骜不逊。
然而要说他们的品性有多恶劣,徐怀却不以为然。
在徐怀看来,他们大多数人跟受招安的桐柏山卒一样,或者说有相当一部分囚卒违禁犯科,是不堪压迫与欺凌,或为生存所迫。
一定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绝大多数受招安的桐柏山卒在落草为寇前,都是为生活所迫的农民,没有什么文化,仅有一把死力气,在人多田少的桐柏山里没有办法靠种田养活自己及家人,在桐柏山匪乱兴起时,他们或受蛊惑或受胁迫成群结队的大规模落草。
而流放岚州的囚徒,则主要是单独或二三人小规模的串谋违禁犯科。
这也决定了流放岚州的囚徒心思更为活络,更大比例是掌握一些手艺以及知书识字的市井之民。
单纯从治军角度看,这部分人绝算不上好的兵员,但徐怀也没有想过将四千多囚徒从天雄军诸部都挖过来。
就算曹师雄等人不跟他翻脸,他也没有能力做到这点。
徐怀看重的是四千囚卒里掌握较高水平工匠手艺以及掌握一定程度知识文化的那一小撮人。
这部分人可能就七八十人,但这却是桐柏山里也紧缺的资源。
倘若王番今日不直接揭穿他们已分道扬镳,曹师雄、曹师利兄弟即便暗中倾慕赤扈人,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过分排斥桐柏山卒,但徐怀没有想到王番会待他们如此凉薄,会如此迫不及待撇清关系。
这也意味着曹师雄、曹师利排斥桐柏山卒、压制朔州不需要再加以掩饰。
甚至他们无意投靠赤扈人,哪怕是恐怕他们在河东的权势,也必然会千方百计的打压不受他们控制、在天雄军内部对他们直接形成制衡的桐柏山卒。
这种情况下,留给徐怀从天雄军诸部招揽有用囚徒的时间就非常有限了。
在解忠、朱润、雷腾等人还没有受排斥、打压,在他们还有能力念些旧情之前,徐怀也只剩下这点时间可以绕过曹师雄、曹师利以及其他清顺军嫡系将卒,去招揽人手。
虽说这事最终败露后,很可能会令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大为光火,但徐怀此时还需要顾忌这些?
徐怀想着将燕小乙、沈镇恶接去朔州,就立即着手这事。
虽说曹师雄正式接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有两天了,但王禀、王番、朱沆等人今日才归京,曹师雄也不可能太过急切的推翻王番等人之前所做的诸多部署。
那样吃相也太难看了。
因此曹师雄的嫡系兵马还留在管涔山以西的岚谷,从宁武往北到阳口等城砦,主要还是解忠、朱润、雷腾率部驻防,他们三部也是目前天雄军目前战斗力最强的三部。
徐怀一路北上,解忠、朱润、雷腾三人待徐怀谈不上有多热情,却也没有因为种种传闻避而不见,一路任其通行,还见面寒暄几句。
他们三人对朱沆竟然没有留在岚州,而王番最终举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也大感诧异,甚至还颇为不安,不知道他们接下来在天雄军的地位以及命运将是如何。
他们三人已得叙功,散阶都晋升五六转,但将职都只是往前挪了一步,从营都挥使晋升都虞候。
依大越兵制,规模编制较小的禁军,都虞候可以独掌一将(厢)兵马,但在编制较为庞大的禁军内部,都虞侯则作为副将,协助都指挥使统领一将(厢)兵马。
目前朝廷为示对曹师雄兄弟的信任,放手曹师雄兄弟整编天雄军,解忠、朱润、雷腾很难想象他们有独掌一将(厢)兵马的机会。
相比较而言阴超、文横岳二人,虽无战功,却也没有败绩罪责,作为都指挥使独掌一将(厢)兵马的地位还是稳如泰山,至少曹师雄不会先拿他们开刀。
见面时,解忠、雷腾、朱润都流露出这样的担忧,但徐怀无能为力。
在赤扈人大举南下之前,徐怀也不奢望能去拉拢地位已勉强得算得上显赫的解忠、雷腾、朱润三人与朔州保持一致;而在赤扈人大举南下之后,徐怀不觉得他还有时间去拉拢这三人,或者说曹师雄还会给他可趁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