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提出的问题并不难答。
这是不是金葡菌？
当然是！
但凡在传染病学上有些造诣的人，看着那堆菌落的样子，第一反应都会是金葡菌。金黄色的圆球，表面光滑，乍一看没有扩展生长的特点，如果把它培养在哥伦比亚血平板中，就能观察到菌落周围的透明溶血圈。（1）
典型的金葡菌菌落生长特点。
何况佩里所在的实验室又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地方，人送去的医院也不是什么小医院，再不济也不至于看漏金葡菌的感染。
从菌落形态到镜下检查，从皮肤上的改变到之后的神经系统症状，如果把所有证据都拆开一件件去看，那箭头不出意料地全都指向了金葡菌。前有金葡菌性烫伤样皮肤综合征，后有金葡菌引发的脑炎。
可要是把它们全糅合在了一起，佩里的病情发展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细菌感染的皮肤问题，然后出现皮肤松解症，侵入身体后引发全身败血症或者脓毒血症，最后突破血脑屏障引发脑炎？皮肤松解症那么凶险，真的能过度到脑炎的地步么？
安迪想着这些问题，叹了口气，发现自己总在细菌上绕圈子。
细菌会产出毒素，容易在感染的中期因为耐药性等原因发展成全身性的感染。这时候病程开始加速，很多病人都熬不过这一段时间，直接就感染性休克或者全身多脏器衰竭死亡了。
但病毒不一样，病毒没有细菌那样单独存活的能力，需要仰赖活体细胞生长，所以大多数病毒的致病能力没那么直接。
如果扩开思路，不局限于单纯的细菌，那可选的选项就能多出一些出来。
先有皮肤红斑皮疹，然后进一步出现脑炎，那安迪首先想到的就是单纯疱疹病毒。疱疹病毒脑炎是比较常见的一类，在临床上也不是没见过。但佩里的皮肤症状太过凶险，和只出现皮疹和水泡的带状疱疹不一样。
接着再往非常规的地方去想，在后面排队的就是梅毒螺旋体。
梅毒螺旋体产生的是硬下疳，特异性非常强。做安迪这行的皮肤科医生，对这种高出皮肤表面的圆形红色斑块非常敏感，基本一眼就能下判断。之后佩里的感染发展也与梅毒完全不同，毫无分期可言，基本可以排除。
除去这两个，剩下的可选答案里也没什么可捞的了。
麻疹？
麻疹确实会进一步形成麻疹脑炎，但它其实是一种呼吸道传染病毒，出现的也是全身性的丘疹，没可能分成小块，而且皮肤本身不会破溃。
手足口病？
那就更不可能了，这就是个儿童高发的疾病......
安迪虽然是这么想的，但看着ppt上的照片还是有些犹豫。
儿童高发就一定只能在儿童身上出现？难道成年人就不能有么？
手足口病初始会在口腔周围出现疱疹和溃疡，接着发展到手、足、腿、臂和臀。这些斑疹丘疹会进一步转为疱疹，周围可有炎性的红晕。如果手足口病发展迅猛，也可以进一步影响内脏和大脑，出现肺炎、脑炎、心肌炎。
但就算如此，因为成年人发病率非常低，连安迪也没见过几次。而且成年人感染后，出现内脏受累的重症几率也非常低。两两叠加之后，佩里的情况就很难和这种疾病划上等号了。
“我也觉得是金葡菌。”安迪快速思考了一遍，然后说道，“虽然金葡菌性烫伤样皮肤综合征进一步出现脑炎的可能性并不高，但培养说明了一切......”
西弗也知道在细菌感染问题上，细菌培养和之后的药敏实验结果就是指导医生做出诊断和治疗的重要依据，甚至可以说是唯一依据。
但这次的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
“培养方面不论怎么看都是金葡菌，但在耐药上......”西弗从手里的材料中抽出了一份药敏实验报告单，指着上面一排字母“r”说道，“这个细菌的耐药能力太强了，但凡能用的抗生素几乎全耐药。”（2）
“全耐药？不会吧？”
台下众人有些不敢相信，全耐药的细菌感染在临床上没有任何办法，出报告单的那天就等同于宣告了病人的死刑。所以在听到这个报告后，他们都出于本能地往前凑了凑脑袋，想看清上面的结果。
西弗把报告放进了幻灯机：“我又不会骗你们，就是全耐药。”
“原本金葡菌感染进展就非常迅猛，靠着抗生素的广泛应用才显得容易对付。要真实全耐药金葡菌感染，真就一点机会都没了......”安迪马上意识到了不对劲，“等等！如果病人身上感染的细菌是从小鼠这儿来的，那就是说给小鼠做腹膜炎模型的细菌也是同一株了？”
“不会！做实验用的金葡菌怎么可能全耐药？”一名研究员说道，“弄出这种全耐药细菌本身就相当困难，而且存放会有严格要求，转移更需要解开大量限制......”
西弗点点头：“确实，如果有这种细菌转移进实验室，负责人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只让一个普通技术员去操作这个实验。”
“可现在检查出的金葡菌就是全耐药啊！”
事实摆在面前，许多人已经嗅出了丝不太对劲的味道，这种最有可能出现阴谋论。只是西弗还是选择相信了医院给的说法：“医院判断是感染之后才出现耐药的。”
“这不可能吧！”安迪越发觉得奇怪起来，“哪儿有细菌能进化那么快的？”
“实验本身就用了两天多的时间，算上他自己的，好歹也三四天了。”
时间一旦以天为单位，对微生物来说就显得非常漫长。可能性可以说很低，但绝不能随口一句话就把它排除掉。安迪毕竟是医生，虽然脑子里满是疑问，但更关心的还是佩里的身体情况。
“因为全耐药，独立最后的治疗也是不了了之，感染扩散，原先的五处破溃进一步发展到了几乎全身范围。”
西弗翻页，拿出了第四和第五张照片：“这时候的佩里全身皮肤开始逐渐脱落，几乎能用的抗生素都给用了一遍，可结果还是没用。皮肤上的问题解决不掉，更不用提脑炎的问题了。”
在座的研究员都见过全耐药的金葡菌，在抗生素使用广泛的今天，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
只不过实验和生病不同，实验室没可能使用全耐药金葡菌，尤其还是这种毒力很强的菌种。
“这实验室有大问题啊！”安迪的思绪很乱，一开始的理由就很奇怪，开头奇怪全程奇怪，最后想到的原因也变得奇怪了起来，“别说我是什么胡思乱想，如果没有事先说明和强调，这种给予全耐药金葡菌的行为等同于谋杀。”
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但唯有台上的西弗似乎并不震惊：“警察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惜对方实验室里根本没有细菌，只有病毒。”
“那细菌是哪儿来的？”
“生物技术公司买的。”西弗说到这儿，见安迪没了声音，忍不住问道，“你就不问问他们买的是什么菌？”
“之前说是大肠杆菌，后来送来的时候变成了金葡菌......”安迪摇摇头，实在猜不出来。
“这家实验室通过生物技术公司，引入了不少细菌，做的是病毒和细菌联合感染的动物模型。”西弗说道，“为了延长动物存活时间，他们需要找到最低剂量的菌液浓度，所以把这部分实验外包了出去。
大肠杆菌、弯曲菌、肺炎克雷伯、幽门螺杆菌、金葡菌......他们几乎都买过。”
“就为了做合并感染的模型？”
西弗无奈地摇摇头：“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不过谁看了都会觉得奇怪。一个专项研究病毒的实验室，一个致力于研发疫苗的实验室，为什么要做这种模型。而且模型都是有针对的对象，如果什么细菌都买，总让人有种撒网捞鱼的感觉。”
安迪对这种情况也说不上来，整件事的发展变得越发奇怪了起来：“那个寄送细菌的人找到了么？”
“找到了，不过和佩里一样，只是普通的实验技术人员，和佩里也没什么交集。”西弗说道，“现在已经基本排除了谋害的可能性，因为这个佩里本来就没什么仇家，实验给谁做也不是对方决定的，而是佩里这儿的负责人给出的实验，然后谁有空谁来接工作。所以实验给谁做，一开始就没人知道。”
“所以说不是谋杀？”
“暂时没有这方面的线索。”
到了这一步，没有最原始最直接的证据，说什么都是白搭。
“诊断应该没问题吧？”安迪毕竟只是医生，实在没余力去想为什么会这样，更多的还是考虑疾病本身，“有细菌的培养，有两个典型的症状做支撑。虽然两者互相之间的联系很少见，但如果算上脓毒血症这根纽带，似乎也能说得通。”
“诊断本身么.....如果只看他一个人的话，确实没什么太大的异议。”西弗欲言又止，摇着头说道，“如果问题只是到了这种程度，我是不会那么紧张的。”
说罢，他摆出了五张照片后的一段文字，整整三页的文字内容是佩里感染后的其他情况，被分成了八个段落，每个段落对应一位遭受到感染的病人。
这些病人包括了佩里的亲人和几位实验室同事，几乎都和他有过接触。
接触过后，依然是持续将近一周左右的皮肤症状，然后高热，皮肤开始破溃脱落，然后细菌进一步侵入身体，进展为脓毒血症，最后出现脑炎的症状。
当然在这样一条清晰的感染路线上，也会出现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比如在出现脑炎的同时，细菌也会攻击肺、心、肾，让病人多器官受累。而有些则是在时间上搞一些小花样，比如潜伏期、皮疹期等等。
但不管怎么变，皮肤上的红斑皮疹和脑炎一直都存在，仿佛整个病程的起点和终点。
当然病人们没有及时就医也算个外在因素，但西弗看得很清楚，真正让人们头疼的还是细菌本身的强度有些超纲了。
一旦出现皮肤问题，大半的病人都会在两周时间内进展为脑炎，而一旦出现脑炎，病人就离死亡不远了。整个病程在时间肯定有出入，一般的病程就和佩里一样大约三周左右，最长的一位已经坚持了四周了，而短的从出现皮疹到死亡，只有一周半左右。
“太凶险了！”
“死亡率50%？这也太高了吧！”
西弗一开始也对这个死亡率很在意。
全世界范围内，这些有着一定人传人能力，在接受完善治疗的情况下，还能有这样死亡率的细菌，可以说屈指可数。但如果细看每一个人的细菌培养报告，其实不难得出结论：“死亡率高无非是因为感染的金葡菌难对付，抗生素几乎全部无效。”
“全都是和佩里一样的全耐药金葡菌？”
西弗叹了口气：“这里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全耐药就等于束手无策。如果真的全都是耐药金葡菌，那这些病人里就不可能出现存活病例。应该由佩里这里传播出去的金葡菌，现在竟然还有四人存活了下来，你们不觉得很奇怪么？”
至此，西弗拿出了最让人匪夷所思的一条线索：死亡的四个病例体内的金葡菌里，有两种是全耐药，而另两位也基本耐受了几乎所有一线抗生素。
这两种多耐药金葡菌，所有药敏实验里也就只有一种中度敏感的抗生素可用。
但遗憾的是，在使用了一周后，多耐药进化成了全耐药，这唯一的希望也被吞噬殆尽了。
反观存活的四个人里，感染的虽然也是金葡菌，但耐药性完全没法和之前四位相比。
“看看这位，这位感染的金葡菌也有一定的耐药，但耐药种类非常少，药敏试验里有一多半是敏感。在经过简单的抗感染治疗后，于入院后第九天出院。出院时，病人皮肤已经开始正常生长，可以算是完全康复了。”
这种现象冲击着在座每一位的认知：“这怎么可能！一个全耐药的金葡菌，传染出去后突然就不耐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