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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尘埃落定,殊途陌路(1 / 1)

待顾柯走上楼后,王郢便沉声说道:

“顾监使当真少年英雄,监军使倒是小觑了你,此番某认负了,你要什么?”

已然是承认了这轮交锋落于下风。

顾柯却没有看他,走到栏杆前抚摸着包铜的莲花座柱头,赞叹了声:

“好船!”

“若顾监使看得上此舫,某便做主送与监使。”

王郢见状,忍住不耐烦的心思,有些讨好地说道。

不料顾柯却并未接话,反而说起了其他事:

“王军使可知,这松江上每年走船可有多少?”

王郢皱了皱眉头,他虽是狼山镇遏使,镇守大江入海处,却不曾习得明算之法,更不知松江上每年会走多少船出海了,这顾柯莫不是在消遣他?

“如今每年自青龙港出海之船,总载七万石不止。”

顾柯也没有等王郢回答,直接给出了回答:

“而这松江内港华亭港,因靠着江南漕运,每年载货有十万石,而去岁运抵洛阳的东南漕粮,却止有三十万石。”

漕运败坏自大中之世就一发不可收拾,顾柯此时谈及漕运又是什么意思?

顾柯不着边际的话听得王郢越发感觉迷惑了。

顾柯不由得鄙视地暼了一眼王郢,心中暗道朽木不可雕也,若是薛姑娘在此必然已经接上话了。这时他又想念起薛虞芮那平日里总是怯生生的柔弱与她计算账簿时神采飞扬的模样来,他突然有些想见她......

咳咳,顾柯定了定神,将自己飞到远处的思维收拢回来,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这批湖寇,本官可以交予王军使好生审问。”

“顾监使当真是少年英才,想必日后佩金鱼袋也不是难事。”

王郢喜出望外,连忙接上话头,生怕顾柯又后悔了。

“可某有一事还需与刘监军使商议,却不知王军使能否代劳?”

“但说无妨。”

“华亭港码头某此后不再阻止青龙刘家兼并,但顾氏商行也要在华亭港修一码头,且青龙港码头顾氏需占两成干股,本官愿以共享南海商路及茅山茶作为交换,不知监军使意下如何?”

“这......光刘监军使说了恐怕做不得数,那青龙镇刘家也是华亭豪右,一向跋扈,苏府君都不能制之,岂是好相与的?”

王郢眼珠滴溜溜一转,有意推脱起来,但顾柯并不想放过他,接着说道:

“此事便勿须军使介怀,本官自有办法,王军使只需回答是或否即可。”

王郢咬了咬牙,权衡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下来,在他看来那码头的分润比起贩私盐,掠商船可算不得什么,一年顶多也就几千贯收入,还有许多人分,实在不是什么挣钱的买卖。

顾柯见王郢终于答应下来,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暗想:此番总算没有白费功夫,先前的谋划已然成了大半,接下来便是说服那青龙刘氏了。

随即便命徐逸等人将捉拿的“湖寇”交予王郢,一一送上了狼山镇的艨艟,那刀疤脸在上船前还仔细看了一眼顾柯,似乎是想记住先前没能看清的弓手的脸,然而顾柯始终隐在画舫船身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此时苏龠与李十将也从顾柯一行驾驶的船上下来了,李十将见到顾柯便大喜过望地跪拜起来,口中恭敬至极地感恩道:

“多谢府君救命之恩!李炳无以为报,待归营后便向都将言明心志,从此只愿作府君麾下一鹰犬!”

然而苏龠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顾柯,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似的,一句话也没说就往画舫里去了,他还要见吴中岳最后一面。

顾柯有些不忍看这二人的再见与诀别,摇了摇头,留下四人担任护卫后,与徐逸,刘苌,杨箕等心腹领着首战告捷的众多亭户团结兵乘船赶往青龙刘氏,从头到尾竟没有与苏龠说上一句话。

......

“刘老公,那刘世义已然被送往狼山镇充了军,但要辨明你家与他的关系,可没那么简单。”

刘家祠堂内,顾柯将回忆的思绪收回,正色道:

“某也不与刘老公绕那许多圈子了,从今日起,刘氏可以插足华亭港码头航运之事,但必须与顾氏合营,同样青龙港码头也要准许顾氏共同经营,只占两成干股。

而顾氏所掌握的茅山茶道,南海香料航道之利,皆可与刘氏分享,不知刘老公意下如何?”

刘僳闻言顿时舒展开了眉头,他总算是把到了这年方弱冠的顾府君究竟想干嘛了,先前带兵闯入不过是为了威慑刘氏,实则早早便与苏州监军使刘中官谈好了条件,只待刘氏点头便可合作。

但顾柯为了确保自己的计划能成功,不惜用极限施压的办法来对付刘氏,携大胜之威兵临青龙镇,轻而易举便迫使自己就范,当真是好算计,到任不过两旬便彻底打开局面,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现在才算烧完了。

刘僳笑了笑后有些戏谑地说:

“岂敢不从?老朽若是说个不字,只怕顾府君便要大开杀戒了。”

他心想,这顾府君年纪轻轻倒是把进两步退一步的戏法耍得这般精湛,比那榆木脑袋苏龠可要好打交道多了。

随后便与顾柯一同走出祠堂,向族人宣布误会解除了,皆是那早年被驱逐的家生子刘汉元假借刘氏名义闯出的偌大祸事,幸得苏州监军使刘中官与嘉兴巡盐副使顾府君通力合作,才还了刘氏一个清白。

顾柯也借坡下驴告罪说是信报不实,险些害了忠良之家,便领着众人退了出去。

在经历了如此漫长,血腥而惊险的重九日后,顾柯终于在华亭县彻底打开局面,可以大展身手,尽施所学了。

想到此处,他由不得有些春风得意,快活得像是几年前在长安初登科时一样,快马加鞭向着徐浦场的方向狂奔而去。

此时天刚微亮,徐逸微眯着眼,迎着绛色地平线看去,全甲在身的顾柯如同披上了一层朱紫光晕般耀眼,他一时竟有些恍惚地呢喃了两句:

“使相......”

说出这个词语的时候,他嘴里仿佛含着一块融化的铅,苦涩而灼人。

而一旁的刘苌则更是露出了怀念的神情,似乎是回忆起了自己在淮上与官兵鏖战的峥嵘岁月,然而很快他就发现顾府君纵马驰骋时的恣意情态,与其说是名儒士,倒不如说更像给他留下那梦魇般印象的沙陀飞虎子。

顾柯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下正陷入回忆中不可自拔,他的思绪已经飘飞到湖畔的那艘画舫中去了。

......

苏龠替吴中岳解开了绳索,取下了口塞,随即也不看他挣扎着起身的样子,走到先前吴中岳倚靠的画舫栏杆处,沉默片刻,猛地将一只靴子脱下,狠狠扔到了湖中。

“咚”

一阵沉闷的入水声后,苏龠脸色铁青地扭过头来正欲说些什么,不想吴中岳竟率先朝他发难了:

“你为何要信那顾柯?明明说好了,借你族兄苏宏韬之手将那案卷呈至曹公案前,那刘氏助刘忠爱侵吞漕运之事板上钉钉,某可是舍却了命......”

“华崧”

苏龠冷酷地打断他说:

“不论某信那顾柯与否,你都难逃一死,如今这般作态,是觉得自己连洗清身后名的机会都丢了,所以歇斯底里了吗?”

吴中岳被点明了心思也不丧气,他有些苍凉地笑了笑说:

“黄钟,某追随你宦游六载,未曾得过半分好处,也未曾与你讨要一斗米粮,一时糊涂起了歹念,也落得妻离子散,秋后问斩的下场。

吾自凿壁偷学得圣贤教诲以来三十载,举目所见这世道是越来越坏,农夫贪诈,僧众破戒,宦官弄权,使相倡乱,牙兵骄横,全无一人如古圣先贤之言。

某越是循规蹈矩,越是困顿,一朝放肆,却得了万般好处,那往日里阻某碍某与某为敌者全然不再,甚至还成了某为恶的助力。

然而某费了百般心思夺来的钱财,却已无妻子可享。

如今方才有几分懂了太史公幽愤之语‘余甚惑矣,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言语之间颇有些愤愤不平。

苏龠却认真地打量了番自己曾经的助手,却同样借了太史公的话回复道:

“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华崧你追随我多年,到底还是为了借某之势扬名,某虽家贫,岂有不扶危济困之理?

你从不与某严明家中困窘情状,不过是一面畏惧某会看轻了你,不再提携于你,一面也存了给自己改换门庭找好借口的心思。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华崧,你终究还是走得太远,想得太远了,你如此野心在华亭一县如何能安放得下?某从未想过要以此身匡正天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某为官十载,能令四县百姓得一岁安乐,某便知足。”

说完便不再看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吴中岳在此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脑中仿佛走马灯般闪过了许多画面,最终定格在苏龠邀请他一同离开家乡砀山前往江东的情景。

那时他踌躇满志,一心想着博得大名,却未曾想过自己出仕的志向是否太过空洞浮夸,而今回想起来颇多可笑之处,却早已无人诉说。

自己在华亭多年的呕心沥血,因得一朝行差踏错,最终只能换得刀笔判吏笔下的刑罚,当真是报应不爽,如此看来,老天还是颇为公道。

吴中岳有些自嘲地想着,他闭上眼,不再看眼前升起的朝阳,开始等待自己最终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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