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的很快,漫长的寒冬终于结束,江河解冻,冰雪消融。
转眼已到五月,由于永夜的临近,春与夏的分隔已经逐渐开始模糊,枯黄的草木发芽抽絮,给西荒月轮国的苍茫原野带来些许生机。
白石塔前,枯瘦嶙峋的曲妮双手扶着木杖,再没有北征荒人时那般的刻薄倨傲,灰白杂乱的发髻在风中轻摆,举目望向塔外来人的方向,阴鸷的眼眸中满是怨恨,以及久久无法化开的悲痛。
月轮国有无数佛寺,其中最著名的便是位于朝阳城的白塔寺。
当年白塔寺住持清晨时,在那道石阶上拣了一个佛缘深厚的男婴,那男婴便是后来著名的道石大师。
从那以后,白塔寺每日都被信徒挤满,很多信徒都会恭恭敬敬跪在寺门外某道石阶前,不停叩首,修为能够沾得道石大师佛性,给自己以及家人带来福泽。
而此时,那道石阶前已经没有了信徒,只有一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躺在棺椁中,再一次从石阶经过。
大殿空旷,曲妮驱散众人,看着躺在棺椁中的道石,颤声道,“你自幼送去悬空修行,我等了你十六年你才回到我身边,而你却就这样的走了.....”
恸哭声如寒鸦凄厉,又似阴魂幽鸣。
“宁缺!宁缺!!我定要你血债血偿!”曲妮抹了下眼角的浊泪,砰~的一声挥袖将殿门掀开,殿外静候的白石塔弟子连忙涌入其中,只听她咬牙切齿,狠戾憎恶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之中。
“堂堂书院十三先生,颜瑟大师首徒,竟然入了魔道!!”曲妮手中木杖颤动,声音也愈发激动,“你就等着成为举世之敌吧!”
“速去请悬空宝树大师,以及西陵神殿特使!”
闯入殿内的弟子受命退去,曲妮倚着木杖的恸哭久久回荡。
...........
“听说西陵神殿又派人来了,一大队车马,看起来来的人还挺多。”
周寂坐在雁鸣水榭的长廊上,看着湖面起舞的曼妙身姿,随口说道。
红霞如雾,发带浮空,叶红鱼一抹红衣随风鼓起,团花绣鞋在红白交间的裙摆若隐若现,足尖轻轻一点,翩然落到诛仙仿剑的剑身之上。
一转眼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里,她虽然仍和以前一样一身红衣搭配两层内衬,再加上里面的亵衣将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但较之以往已然改变了许多。
周寂看着叶红鱼红衣上面的精致花饰,在看她清丽无双,御剑而立的潇洒身姿,怎么看怎么有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叶红鱼一步迈出,脚下飞剑凌空绕行,在她回到水榭长廊的同时噌~然归鞘,沉声道,“领队的人是谁?”
“不清楚,我也是从书院学员那里听说的。”周寂摇头道。
叶红鱼横了周寂一眼,目光清冷神色不变,“确定不是旧书楼里的那位女教习?”
周寂闻言笑道,“就连书院里面的事她都不怎么关心,更何况是书院外面的事?”
叶红鱼又横了他一眼,神色虽无变化,目光却又冷了几分,“我回城中一趟。”
“要我陪你不?”周寂看着叶红鱼从身旁走过,随口说道。
叶红鱼脚步一顿,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好...”
“......”两人瞬间安静下来,周寂见她半天不动,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幻听,从长廊围栏站起身来,笑道,“那就走吧,正好家里吃的不多了,顺道采买些来。”
叶红鱼继续前行,放缓的脚步等到余光扫见周寂侧影,步伐恢复轻快。
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周寂也不是每天都待在书院,两人隔三差五便会出门游玩踏青。
晚春临近,万物复苏,居住在唐国都城的百姓虽不以农耕为生,但面对生机勃勃的青绿,民众脸上终究还是多了很多笑容。
银杏叶芽在枝头抽丝铺展,郁郁葱葱,冥冥中却有一丝肃杀之意。
裹着冰霜的果串伴随着孩子清脆的笑声从身旁掠过,周寂本想给叶红鱼买一串,却被她各种嫌弃,周寂见她如此抗拒,耸了耸肩,只好放弃,不过真当走远之后,这个骄傲的小红鱼儿眼底却又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艳羡。
一枚银杏树的嫩叶从树杈飘落,叶红鱼伸手接过树叶,抬眸看向街市正中站住不动的男子身影。
没等她细看,眼前的视线就被一串散发着丝丝香甜气味的红果遮挡。
目光沿红果看去,周寂手上拿着一串红果咬了一口,将另一串递给了她,“这个呀叫做冰糖葫芦,记得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这个,酸甜可口,快吃快吃~”
叶红鱼看着面前的冰糖葫芦,抬眸再看向周寂满怀期待的目光,下垂的手指微微抬起,却又再次落了下来。
就在周寂以为她仍要拒绝的时候,却见她虽未接过竹签,但稍稍探身,朝周寂手中的冰糖葫芦轻轻咬了一口。
周寂微微一愣,将手上的一串冰糖葫芦塞给了叶红鱼,叶红鱼回味着唇齿间残留的清香酸甜,捏着手中的竹签,嘴角不经意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浅笑。
远处嬉闹的顽童再次从身旁跑过,叶红鱼小口小口的品尝着以前没有吃过的味道,就仿佛定格在十年前的时间再次流动,看向周寂的眼眸也带着孩童一般的纯真。
周寂看着叶红鱼嘴角沾着的一抹糖浆摇头轻笑,正想说些什么,突然脚步一顿,若有所思的看向街市中朝他们走来的陌生男子。
这里是热闹繁华的世间第一雄城长安,这名穿着湛蓝道袍的男子,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此间的热闹繁华,更准确地形容,他虽然身体在繁华红尘里,精神却不在这个人世间。
叶红鱼手里拿着只吃了一只果子的竹签,一时有些不舍吃下,发觉周寂止步视线随之望去,同样看到了那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不是幻觉!
叶红鱼心中猛然一慌,连忙把手上的冰糖葫芦背在身后,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拉住周寂的胳膊转身,将背在身后的冰糖葫芦重新拿回身前,低头道“别出声,快走。”
“他都看见你了,你装鸵鸟有什么用?”周寂看着叶红鱼拉他手臂的动作,忍不住笑道,“看他气质装饰,应该是道门中人吧?”
谷</span>“他是知守观的天下行走,叶苏。”叶红鱼神色复杂道,“也是我哥哥。”
话音落下,原本在身后百步距离的中年男子犹如流光般晃过人群,出现在两人面前。
叶苏平静的目光扫过周寂,落在了叶红鱼的身上。
“听闻你公然违背掌教圣谕,与外人勾结,你是想要背叛道门吗?”
听到叶苏近乎斥责的语气,叶红鱼欲言又止,捏紧手中竹签,沉默片刻,缓缓将它放下。
眼看兄妹俩气氛越来越僵,作为罪魁祸首的周寂弱弱的举手发言道,“那什么,虽然我不知道西陵那边是怎么告诉你的,但叶红鱼并没有背叛道门,也不算违背西陵的命令。”
“闭嘴!”叶红鱼瞪了周寂一眼,眼神示意道,“快走。”
“站住!”叶苏挪开几步,继续挡在叶红鱼面前,看向周寂道,“我知道你,你就是书院旧书楼的前任值扫,周寂周先生。隆庆在荒原被宁缺重创就是有你在旁协助,如今叶红鱼叛教也是因为你吧?”
周寂恍然道,“合着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我是来讨说法的。”叶苏神色淡然。
周寂无视叶红鱼对他的眼神示意,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你既然要想讨说法,说法便是叶红鱼前来迎接光明之女,但被我扣留都城,我不放她走,她便无法接走桑桑。”
“那我要接走我妹妹,是不是要先打败你?”叶苏看着周寂脸上的微笑,语气平淡道。
可就是这般淡然的语气却让叶红鱼感到越发不妙,上前一步将周寂护在身后,神色复杂道,“哥...”
然而她刚一开口就被叶苏制止了,“你当初诓骗皮皮离开的事情我还没有原谅你,我说过,你一天不把他找回知守观,我一天不会认你这个妹妹。”
好家伙,貌似这两件事的罪魁祸首都是我.....
不过修行界的事情那就用修行界的规则解决,周寂看向一脸担忧的叶红鱼,笑道,“你放心,看在他是你哥的面子上,我不会伤他的。”
叶苏平静的目光这才有了一丝波动,因为他发现,叶红鱼在听到周寂的承诺之后,竟然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这是什么意思?
在叶红鱼心里,已经认定周寂可以胜过自己?
从刚刚见到周寂的时候,叶苏就开始在观察这个和自家妹妹关系很不一般的男子,展露乍一看似在洞玄知命之间,可越是探查越是看不真切,就连修为也普普通通,比之寻常洞玄境界并无不同。
可随着叶红鱼几次想要阻止两人的交手,以及听到周寂承诺才松了口气的表情,叶苏突然感觉到了有一丝不对。
作为知命境巅峰的高手,叶苏见过不少境界高深之人,有人锋芒毕露有人返璞归真,而眼前的这个男子就好像在茫茫海面曝露的一角浮冰,却又不知在海面下方,隐藏着怎样的庞然大物。
城中到处都是平民百姓,交手多有不便,周寂便把叶苏带回了雁鸣湖畔。
湖面清澈静谧,几片枯黄的荷叶浮在水面,突然间,一声惊雷炸裂,搅乱了如镜般的湖面,以及叶红鱼的内心。
终于...还是交手了。
叶红鱼站在水榭廊前,看着湖中对峙的两人,一道道雷光在叶苏身旁闪烁,身后木剑出鞘,卷起一道水波犹如龙卷一般冲天而起,贯穿天地,行云布雨。
天空随之阴沉,湖水化作雨幕。
周寂伸出手掌,接过一滴滴落的湖水,面对眼前叶苏出剑能引雷动电的异象并未感到震惊,反倒有些好笑。
这方世界雷法颇为罕见,但对于周寂来说,这可是他修炼了千年的神通呀!
攥握手心湖水,周寂猛然挥手,叶红鱼手中诛仙仿剑微微一颤,化作一道剑光飞逝而出,在周寂身旁环绕一周,落入他的右手。
叶苏静静看着周寂借剑,木剑也同御剑术一般悬浮身前,雨水击打在剑面上,绽放出淡青色的电弧,可在周寂手持诛仙仿剑的同时,叶苏突然感觉四周的雷光好似有些不受控制的朝周寂聚拢而去。
那座海面之上的冰山终于露出水下一角,恍惚间,叶苏仿佛看到观主。
不,就算是自己的师父也没有这般浩瀚修为,也许...只有夫子才能在修为上与之匹敌吧?
能有这样修为的人,要么是和夫子一般活了千百年的怪物,要么是修炼了特殊的功法,比如...吞噬他人修为。
叶苏目光凝重,木剑撕裂雨幕瞬间消失,如光似电的剑芒正如他出剑引雷动电的异象,剑芒极快,彷如瞬息便已穿过周寂面前的一滴雨水,裹挟着更多的雨水从周寂的残影穿过。
六境...准确的说,无距以下,皆为蝼蚁。
周寂至今未能悟出无距法则,但缩地成寸的神通在方寸之间的辗转挪移相较无距却也不弱太多。
木剑击空,气机锁定的周寂也已不见踪影,叶苏绽放出前所未有的战意,作为知命境巅峰的他距离六境只差一步,从周寂近乎无距的神通上面,他好像看到了原本遥遥无际的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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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后山,思过崖上。
周寂能从学员那里听到西陵又派人来的消息,宁缺肯定也能从陈皮皮那里听说。
尤其在知道西陵再次派来天谕大神官和裁决大神官以及骑兵统帅罗克敌三人之后,心中的压力越来越大。
所幸三师姐和其他几位师兄师姐经常会来崖洞解答他修行中的疑难。
陈皮皮走后,宁缺再次等来三师姐指点他浩然剑的修行疑难。
不知为何,正当三师姐为他授课讲解之时,往日心平气和,不为外物所动的余帘突然合上了书卷,看向了远处雁鸣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