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决定要走,多住一天少住一天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临行前,姜泥主动找到徐凤年,说要他结算这些天的读书工钱。
看着这丫头趴在桌子上一遍又一遍的数着铜钱,差点就要快要钻进钱眼的模样,徐凤年哭笑不得的把桌上铜钱朝她面前拢了拢,无奈道:“总共也就三十贯钱,你都你这都数多少遍了。”
“你管我啊~~我还怕你少给呢~~”
姜泥一把拍掉徐凤年推钱的手,宛如护食的小野猫一样把铜钱全都拢到自己身前,从头又数一遍。
周寂看着两人之间最后的嬉闹,幽幽轻叹,此番一别,不仅天各一方,他们各自的身份也将成为北椋世子与楚国王女的对立,哪怕徐凤年嘴上说着自己可以‘全都要’,但在周寂看来,这都是年少轻狂的妄语。
临到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得在北椋与姜泥之间做出选择。
姜泥也是一样。
“可惜李前辈的一剑开天门字数太少了,读了一路也就才三十贯.....”
数完最后亿遍,姜泥小心翼翼的擦拭每一枚铜钱,把它们收起匣子,眼前突然多出一枚,摊在徐凤年的手心。
“这是?”姜泥抬眸看向徐凤年,徐凤年故作轻松道:“说好的读书给钱,听潮亭有天下武学三万卷,还有四千阴阳学纵横学孤本,高深宝典秘籍两万册,这是定金,留作下次的~”
姜泥莹润晶亮的眼眸闪过一丝波动,笑道:“那么多书要读到什么时候?”
“读到我满意为止。”徐凤年同样露出一丝微笑。
姜泥看着徐凤年手里的那枚铜钱,沉默片刻,故作轻松道:“我现在是公主了,价要涨。”
“翻倍,一字两文。”徐凤年笑道。
姜泥拈起那枚铜钱,将它单独收好,展颜露出微笑:“那可以~成交!”
两人相视一笑,却又始终没有互表心意。
看得远处李淳罡抓耳挠腮、急不可耐,既嫌弃又无奈的摇了摇头,翻身懒得再看,却又忍不住竖起耳朵偷听。
远处的歙江上,一艘大船缓缓靠向岸边。
宁峨眉从山下赶来,止步凉亭外,拱手道:“世子,船只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徐凤年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转身看向姜泥道:“你的身份特殊,为避免被人瞧见,我让魏爷爷去了徽山,轩辕敬城那边会派船在水上把你接走。”
姜泥点了点头,跟在徐凤年身后朝山下走去。
凤字营昨天晚上就已经做好出发准备,这会儿正在从容不迫的搬运行李,等待出发。
黄蛮儿一路把徐凤年送到江边,在旁说着话,周寂率先登上船舱,左右看了眼,突然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龙虎山深处的一片密林中。
赵楷盘坐调息,伏将红甲仅剩的那具金甲寸步不离的守在身边。
山林幽静,枯枝踩断听来格外明显。
赵楷抬手拦下金甲,缓睁双目看向从林中走来的一道倩影,阴郁了一天的表情终于露出笑容,“姑娘终于来了。”
舒羞神色轻松,上下打量一番赵楷,笑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我想请姑娘帮我一个忙。”赵楷语气真诚道。
舒羞不以为意道:“凭什么?”
“《白帝抱朴诀》”赵楷从容自信道,“若非为此,你又怎么会来?”
一路吃瘪终于有机会表现表现,赵楷抱臂而立,踱步道:“我见过你出手,从你的身法掌法上看,应该是南江一脉。”
赵楷脚步微微一顿,看到舒羞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收敛,微微一笑继续道,“南江武者,求诡、多变,但若没有《白帝抱朴诀》的自刀兵中求本真,最后都会走火入魔的,不管你是开宗立派也好,传承师门也罢,都避不开它....对吗?”
舒羞一直听命徐骁,如今随行徐凤年的根本目的便是听闻徐骁每年都会收集天下武学,其中《白帝抱朴诀》就收录于听潮亭内。
注意到舒羞眼神的动摇,赵楷轻描淡写道:“我可以给你。”
舒羞凝重的表情随着一声叹气化作笑颜,笑道:“你要我做什么?”
舒羞神色轻松,赵楷反倒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道:“我想见见李淳罡。”
“就这?”舒羞惊讶之余,嬉笑道,“徐凤年身边可不止一个陆地神仙,你要杀他,只见李淳罡没用的,不如买一送一,连周寂也一同见见?”
赵楷摇头拒绝,只说见李淳罡一人足矣。
这个周寂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根本无从查起。
他通过大师父的关系,找到了当年绿袍女一族的后人行踪,想以此换取李淳罡一个人情;而周寂...虽然有听说此人好像一直在找什么东西,可惜信息太少,便是大师父也不知道找的那件东西究竟位于何处。
约定好在上阴学宫和李淳罡见面,赵楷目送舒羞离开的身影,转身看向林间,一道缠绕着暗红血丝的黑雾从树梢飘落,止步在他的身前。
“大师父!”
赵楷眼前一亮,语气激动,却又带着几分委屈。
龙虎山的那两个‘陆地神仙’实在太不靠谱,尤其长生观里的那个。
他都已经把徐凤年引到大门口了,愣是被两声‘剑来’吓缩回去......
说得好听叫‘明哲保身’说不好听就是‘怂’!
当然,赵黄巢和赵宣素都是皇室先人,与他来说相当于祖宗的存在,这些抱怨他是不敢对大师父说出来的。
相对客观的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告诉给韩貂寺,韩貂寺听完赵楷所说,知道他想以绿袍女的人情换一次李淳罡的袖手旁观,颔首道:“周寂境界已入陆地神仙,这点确实出乎意料,需得想办法对付才是。”
赵楷认可的点了点头,叹息道:“大师父虽然可以以指玄境虐杀天象,但周寂毕竟是陆地神仙,相差两个境界.....”
说到这里,赵楷肩膀垮了下来,扒拉一下旁边的草叶,破罐破摔道,“要不大师父,你就当是为了我,往上冲两个境界吧?”
话一出口赵楷就察觉失言,连忙解释道:“大师父别生气,我就随口一说...”
韩貂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生气,神色如常道:“武帝城是最后一次刺杀徐凤年的机会,到时李淳罡袖手旁观,我来拖住周寂,徐凤年自会有人对付。”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赵楷想起那个钓了几十年鱼最后死的渣都不剩的赵黄巢,心底泛起一丝不妙的预感,试探道,“大师父说的那人是?”
韩貂寺沉声道:“龙虎山祖师......皇室先祖,赵宣素。”
赵楷眼角的肌肉略微抽搐,露出迟疑的表情道,“隐居长生观里的那位?”
“不错!”韩貂寺沉声道:“龙虎祖师年岁已近四百,功法通玄,早已是陆地神仙境,由他出手,徐凤年必死无疑。”
看到韩貂寺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赵楷顿时傻眼。
就凭那个不靠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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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即将启程,舒羞神色如常的溜回队伍,周寂淡然微笑,把视线看向了龙虎山深处的密林中。
黄蛮儿和赵希抟撑着竹筏遥遥相送,从支流送到歙江才折返回去。
许久不见,重逢又不过数日,徐凤年站在船头,揣着黄蛮儿为他精心挑选的山楂,眼眶不知觉有些湿润。
北凉王府兄弟姐妹四人,大姐徐脂虎嫁入江南道,娘亲早逝,长姐如母,对待他除了宠溺还是宠溺;二姐徐渭熊,与徐凤年的关系一直很好,只是表现方式跟大姐截然相反,对他心疼,要求就越是苛刻,就像是在以身作则,事事做到最好,要他做到更好才罢休。
弟弟徐龙象,至纯质朴,人人都说他愚笨,但徐凤年知道他一点都不笨,待他最是赤诚。
曾经无忧无虑的姐弟四人,不知不觉就离别了。
大姐被洪洗象带走,不知所踪。
黄蛮儿为了成全他,甘愿留在龙虎山。
此番前往上阴学宫看望二姐,仍旧待不了几天,就要继续出发,去往武帝城。
随着一艘轩辕家的楼船出现在视野里,就连一直陪伴自己身边的姜泥也要离去。
徐凤年突然有种莫名的孤独感,下意识抓向身旁的柔夷,感受到姜泥从最初受到惊吓的逃离反应,再到主动反握,十指紧扣的不舍。
两艘大船缓缓靠近。
所有人都知道。
分离的时刻,就要来了。
“事先说好的,我离开龙虎山,就是你们西行之时。”徐凤年深吸口气,故作轻松道。
姜泥低下头,轻声道:“我知道。”
“......”
“......”
沉默片刻,徐凤年开口道:“离阳立国以来,蜀地混乱不堪,悍军麻匪纷涌四起,这些人大多是当年前往蜀地躲藏的楚人老兵,就算你是公主,要收服这些人到你麾下也并不容易。”
徐凤年絮絮叨叨的给姜泥叮嘱着西蜀局势,姜泥一直在旁默默听着。
作为两人的粉头,李淳罡在旁怒其不争,甲板另一边的周寂倒是露出淡淡微笑。
这一次的分开,对于徐凤年和姜泥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
至少能让两人意识到各自的心意,而不是长久以来的逃避。
魏叔阳出现在轩辕家的船头,命人搭上木板返回徐凤年这边,而轩辕家的船舱里走出两个许久未见的身影。
曹长卿与鱼幼薇。
徐凤年走到船边亲自为姜泥扶板,姜泥想要展颜微笑,嘴角扯出来的却是一副苦瓜脸,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李淳罡,唤了声:“老头儿,我走啦~”
李淳罡颔首道:“回头我去西蜀找你。”
“做什么?”姜泥轻声道。
李淳罡笑道:“当然是收徒啊。”
姜泥看了眼徐凤年道:“你不是要教他吗?”八壹中文網
李淳罡瘪嘴道:“你更适合传承我剑道。”
“再说吧,我还没想好呢~”
姜泥转身看向走来的周寂,颔首告别。
“剑道学不学倒是其次,轻功还是可以学一下的。”周寂没理会李淳罡吹胡子瞪眼的不忿,认真道:“等你到了西蜀,曹长卿未必能时时护你左右,学点轻功遇到危险至少可以保住性命,为曹长卿赶来支援拖延时间。”
徐凤年听到这里,顿时直起身板,连连点头,“对啊,老周说的一点没错,就算你不学武,学轻功也行啊?”
学武不吃亏,学武不上当。
此时他,终于体会到老黄当初劝他学武时的心态感受。
姜泥感受到三人齐刷刷的盯向自己视线压力不由退后半步,原本坚定的想法再次动摇,苦笑道:“好吧,回去西蜀我就让棋诏叔叔教我轻功。”
“何必劳烦曹青衣,我武道巅峰正是轻功身法,就将传给徐凤年的那套轻功交给你好了。”周寂仿若无意的随口说道,说罢伸手探入袖中,从四方阵台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心法。
姜泥一脸狐疑的看向周寂,总感觉哪里不对。
徐凤年当时在府上学习轻功的时候她也在场,轻功确实是轻功,但心法...真的是轻功心法?
徐凤年倒是面露喜色,随着修为越高他越能感受到周寂所传心法的玄奥。
即便如武当山至高心法大黄庭,在这套琼华心法面前也是不如。
听到周寂想用当初‘诓骗’他的办法教姜泥学轻功,他自是举双手同意。
这件事在来龙虎山之前,周寂也曾向姜泥提起过,姜泥迟疑片刻,收起心法秘籍,谢过周寂好意。
从徐凤年扶着的横板上走过,姜泥回头看向徐凤年,却见他在自己登船以后,头也不回的朝船舱走去。
又过片刻,抱着一只半弧形的长匣走了过来。
“给你的。”徐凤年走过横板,来到姜泥身前,主动将长匣递给了她。
姜泥认出这是徐凤年母亲的佩剑龙雀,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你怎么把这个给我了?”
“送你了。”徐凤年笑道。
姜泥心里一颤,急声道:“你疯啦?这可是你娘的佩剑啊!”
徐凤年默默的看着她,没有回答。
当把龙雀递到姜泥手中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表达得足够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