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妖王,仙歌的本体自然进不了法华寺,所以此时来的是她的一缕分魂。
她将分魂附着在一只小云雀之上,这才在佛像的眼皮子底下混进了法华寺。
每一只云雀都是族中大妖的耳目,容纳一缕分魂,自然再简单不过——这也是云雀一族的天赋。
仙歌站在院墙之上,没有飞进去,就这样看着和尚,看着和尚狼狈挣扎。
和尚开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仙歌:“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哦,你是问我为什么能这么快找到你?”
“你连我是什么妖都不知道,就敢到我的地盘上闹事?”
“和尚,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仙歌飞下院墙,飞到了和尚的面前,左一圈,又一圈,细细地打量和尚,任寺庙的佛光将自己灼烧,也不动声色。
和尚额头的汗水不住低落,他的情况很不好,非常不好,看到仙歌如此嚣张的在自己面前飞,他握紧快要断掉的降魔杖,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诵念降妖除魔的法诀:“降、魔、伏、法!”
金色的光晕从他的身上散发,与寺庙的禅意共鸣,落到了仙歌的身上,让仙歌一阵灼热难耐。
小小的云雀眼中的神光渐渐消散,越来越黯淡,越来越黯淡,直至消失。
可和尚却一点也不得意,因为在妖魂彻底消失之前,一道质问遗留了下来:“和尚,你分清楚了是非么?”
分清楚了是非么……
以仙歌的道行,自然看得出来,和尚的情况不对劲,不只是重伤,他还入魔了,坠入了心魔。
而和尚的心魔是什么……
想起之前荒山小城下发生的事,仙歌自然一清二楚。
灰色的云雀停滞在空中,渐渐恢复了本身,眼中一片迷蒙,它看到和尚这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庞然大物,被吓了一跳,震了震翅膀,往寺庙外飞去了。
空气中唯余翅膀震动的余音。
和尚的心绪彻底乱了。
再在不复之前大德圣僧的样子,他的眼神开始游离,犹疑不决,遇到需要帮助的人的时候,开始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救,他握着降魔杖的手不再坚决,仿佛分不清眼前的是人还是妖,他简朴而干净的僧衣染上了尘埃,不是身上垢,而是心上尘。
是的,和尚佛心失守了,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一件书生是对是错,是善是恶的小事。
当然这其中还有仙歌的推波助澜。
这二十年,不管和尚出现在哪里,仙歌都能准时找到他,她不是像原先的小云雀一般,去坏和尚的事,现在的和尚不用人去坏,他自己就坏了。
仙歌只是每一年都会准时问他一句:“你分得清是与非了么?”
和尚每次都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和尚始终给不出,四十年的修行,四十年锻炼的禅心,在一句又一句的“和尚,你分清楚了是与非么?”中,近乎破裂。
二十年,仙歌始终没有得到和尚的答案,她也并不在意,因为答案本身并不重要。
而这个时候,也到了报恩的时候了。
纵然不知道劫难会在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劫难会持续多久,可仙歌还是直接前往之前感应到的地方。
这一世的因果,她终要偿还。
银青色的雀鸟穿过层层的云雾,向着北方而去,身如流星,带着莫不可挡之势。
北方,清微州,清微观。
在清微观前,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年轻道人。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望了一眼遥远的南方,眼中出现一丝波澜,然后再次恢复平静。
在他的头顶,如天幕一般的雷云连成片,仿若灭世之罚。
不知为何,小云雀记忆里的业火因果之劫,变成了现在的雷劫。
不过道人并不曾在意,或许对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望着天空之上的雷霆,神情平静,如同庭前讲经,一切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直到仙歌落下身影。
当第一道雷霆落下来的时候,仙歌没有试图去做什么,她就这样看着雷霆落到了道人的身前,看着道人正面迎上。
紫光赫赫,明亮煌煌,如大日,如岩浆,道人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接下,看不出受了什么损伤,也看不出欣喜之态。
一、二、三、四、五、六,一连六道雷劫皆是如此。
道人将自己化作“无”,以无容纳万物,全部接下。
到了第七道雷霆的时候,雷霆的声势与之前已大不相同,可即使是这样,他依然是如闲庭信步一般的从容,哪怕束发的莲花冠被雷霆劈落,哪怕一头黑发披散下来,嘴角现出血迹,背脊依然挺得笔直。
第八道雷霆,混沌之色的雷霆仿佛集聚了万千的生气,望着它,仿佛天地重开,万物重新衍化,可道人却没有被这道雷霆中蕴含的生之气直接同化,纵然脸色苍白得仿佛随时会跌倒,亦顽强地接了下来。
直到最后一道雷霆,一道声震九州,万物同悲的雷霆。
在这道雷霆之下,哪怕是仙歌,都有悲泣的冲动。
她望着雷霆之下那熟悉的声影,没有直接冲进劫云中,也没有妄图挥散雷云,更没有有说出哪怕只言片语,她就这样静静看着,看着,看着道人义无反顾地迎上了那道雷霆。
“轰隆”一生,天地皆静,一瞬间,仿佛天地都被打碎了,又一瞬间,那些破碎的东西又重新恢复了。
所有的感知都消失了一瞬间,所有的感观都被蒙蔽了一瞬间,仙歌只感觉耳中仿佛有“道”被撕裂的声音。
等她从怔愣中醒过来的时候,天地间一片空白,仿佛什么都没有留下,包括原先正站在道观之前的年轻道人。
仿佛是一片虚无,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片幽冥中,一个意识,一个存在,一个飘零的,四散的存在,却缓缓地出现在仙歌的感应之中。
她知道那是谁,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天地间突然有鸟儿的鸣唱响起,声震九霄。
百灵,云雀,燕子,黄鹂,夜莺,火鸦,乌寰,林鸷……各种不该出现在这一时节,这一时辰,这一地点的鸟儿都出现于这一片天空,它们鸣叫着,歌唱着,呼唤着那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灵魂。
种种或是美妙,或是聒噪的鸟鸣声混杂在一起,恍如一场大合唱,繁杂至此,却一点都不显嘈杂。
风不动,云停驻,水潺湲,树发枝,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重新发出生机,大地之气亦升腾,就连天空之中灼热的大日,亦散发出温暖的光芒。
万鸟朝凰,天地怜道。
一切的一切,都照着她的心愿,都如她的所想,再次重演。
云层被拨开,露出一弯圆圆的月亮来,皎洁清冷,明亮暄然,散发出蒙蒙的光华,仿佛是在等待什么,又仿佛是在对谁诉说:看,我来了。
而就在这时,就在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就在那四散的,重新聚拢,重新散发出生机的灵魂再次重归天地时。
一道轻灵的鸟声奇异的出现,传遍天地。
仿若千山的和鸣,仿若万水的激荡,仿若四季的接轨,仿若生死的轮转。
青鸟长鸣,问蓬莱何在。
一只银青色的鸟儿飞跃上了云端,她身上的银色渐去,换上了青色的,如蓬莱仙雾一般飘渺纯粹的青色。
她飞翔在万鸟之前,穿过重重的雾霭,穿过纯白的九天,穿过生与死,穿过春与夏,穿过仙与凡。
回应着千山万水的呼唤,回应着生死容枯的纠缠。
千山招魂曲,这一次,只为你——
昔日你助我开灵,今生我助你成道。
恩于情,业与劫,我成全你。
轻灵的青鸟飞翔于云端,仿佛对上了那一双,熟悉的,平静的眼。
那是昔日破旧的道观边,护住她的手,那是昔日枯荷边,为她言诵的经,那是天劫之下,久久不散的波澜,那是离去之时,干脆决绝的身影。
今生,我愿你,逍遥九天,再无灾劫。
也愿我,翱翔九天,再无束缚。
随着青鸟羽翼的飞散,一道熟悉的身影勾勒了出来,那是明知劫难来亦从容面对的眼,那是明知路途艰难,亦果断庇护的手,那是明知会受到牵连,亦不悔不怨的心。
两眼相望,仿佛远隔千山万水,又仿佛近在眼前。
道友一望百年间,不改初心是成全。
青色的鸟雀与玄色的道人,一望间,百年惊澜。
突然间,道人行了一个道礼,他微微低头,是为俯首,这一次——多谢你。
仙歌化作羽衣的少女,如两百多年前度化形之劫一般,同样回了一个道礼。
何必言谢?何必言谢。
嫣然一笑间,羽衣的少女化作翩然的青鸟,飞腾而去,层云在她身后破碎着重聚,流散着来回,再不见回头。
而年轻的道人望着云层破碎的轨迹,消失于天地之间。
这一世,终于圆满结束。
在道人成道的一瞬间,远在万里之外的衢州,和尚坐在一间破庙里,嘴角溢出苦笑。
他输了。
佛心彻底破碎,再不剔透,禅意彻底蒙尘,再不圆满。
年轻的和尚盘坐于沾满了尘埃的佛像之下,回忆起过去二十年所发生的事。
二十年前,他也是如此,盘桓于一间破庙中,庙里有只黄鼠狼冒充神灵为恶,要村人给它上供童男童女,他戳破黄鼠狼的真面目,将黄鼠狼降伏,而就在黄鼠狼毙命的下一刻,一只小云雀突然飞到了他面前来,问他一句:“和尚,你分清楚了是与非吗?”
和尚降妖除魔的手微微颤抖,他回答不出来。
十九年前,和尚来到了一座荒僻的村庄中,村中还保留有食人的恶习,和尚将无辜的人救出,并惩戒了食人的人,要他们一心向善,从此再不做恶。
而就在他刚刚将无辜的人护送走之后,路边突然有一只黄鹂鸟冒了出来,问他一句:“和尚,你分清楚了是与非吗?”
和尚依然分不出来,他想起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嘴唇微微嗫喏,不知如何说。
十七年前。
和尚走到了一座大桥边,桥边按水流的流向住了两村人,两村人都有捉对方村子的人向龙王献祭,保佑大水不淹到自家村子的习俗,和尚处置了两村的首恶,戳破了“龙王”的真面目,离开时,他不知道这里的人会不会重新作恶,这里的恶会不会循环往复。
这一次,不需要谁提醒,和尚已经自发的等待那一句问候。
果然,路边的一只夜莺自夜色中飞出,问他一句:“和尚,你分清楚了是与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