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朝换代,重定江山。
这是仙歌正在经历的事情。
也是她经历的第二次。
上一次北周灭国时,她也曾和玄道子站在天地观的窗前静观,那时玄道子平静了百年的眼中也曾出现波澜。
所以上一次玄道子问仙歌看见了没有,问的是魏氏皇朝骤然衰败的气运,仙歌答看到了,这一次,她看到了一个王朝彻底坍塌的样子。
紫气落地,消散一空,如明珠一般当空照的龙气化作残龙,哀嚎一声,被另一条凶狠的龙蚕食殆尽,远在重重云层外的星辰亦集体暗了一瞬,然后又重新散发光芒。
天地易主,星辰当变。
而仙歌这一颗不属于当世星盘中的棋子,则是遥遥挂在天外,仿佛从未进入棋盘过。
魏戟,魏承,魏书,这三位魏氏皇朝命运转折点上的帝王,都曾有红颜轶事流传。
昔日魏戟亡故,惨烈夺嫡结束后,有人做梅花歌,“梅花香却苦寒来,故人相见如不见,可怜一番冷彻骨,唯有烛风提灯来。”
讽刺的就是魏戟薄情负心,不念儿孙,不念社稷,不念昔日红颜,逼死姜贵妃,逼杀姜贵妃之子,又接连诛杀三位太子,致使江山于动荡之中,死也不得安宁。
后魏承中道崩殂,又有人为他做桃花诗:“桃花人面如血红,帝爱三千于一身,三千荣宠浮华尽,只是紫宸殿外人。”
讽刺的是在生死关头,魏承要杀姜贵妃平祸之事,讽刺的是魏承将昔日功臣逼得太紧,逼得他们不得不造反,冒着身死族灭的危险,要和魏承同归于尽。
而这首诗还有更多的内容,却被后代魏氏皇帝所禁,没有流传下来。
数十年夺嫡,魏室十去七八,以至于如日中天的魏氏帝国元气大伤,以至于日后继位的魏皇因为少了基本盘——魏宗室的扶持而底气不足,被各方势力挟持,一直做傀儡皇帝,一代比一代年龄低,一代比一代死得早,最后权臣乱国,天下大乱,末帝自尽于宫中,诺大天京城,付之一炬。
末帝,作为大魏最后一任帝王,一生沉溺于情爱之中,任妓家子出身的琳琅妃胡作非为,骄奢淫逸,纵情享受,残害百姓忠臣。
在他死后,新朝人也为他赋诗一首。
“昔有莲塘蔓枝桠,柔弱无骨天光煞,一朝晋身君王侧,亭亭玉立百花杀。”
讽刺的就是到了大魏的生死关头,末帝依然任琳琅这并不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莲花攀附在他身后,榨干大魏王朝最后一丝骨髓。
古有以香草喻美人,可无论是魏戟魏承还是魏书,都配不上香寒彻骨的梅花,灼灼其华的桃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花。
看似讽祸国美人,实则讽失责君王。
以美人香草喻这三位帝王,真不知是对他们的感叹,还是讽刺。
最后,繁华落尽,只剩疮痍。
冬尽已梅花落,春尽已桃花煞,夏尽已莲花杀,历经这三个阶段,一个持续了两百多年的盛世皇朝,最终还是走到了它的结局。
而在皇帝自尽的那一夜,仙歌出现在天京城外的小青山上,看着一夜漫漫大火焚烧天际,夜风撩动她的衣裳,让轻薄的衣料随风飞舞,恰似仙人回天去。
仙歌澄净的眼中满是平静,剔透的瞳孔倒映着远处艳丽的颜色,于漫天火光中,拾起属于她的“明珠”,然后,再次转身,离这红尘而去。
而这,也是她在这世上最后一次转身。
仙歌来到了昔日姜氏老宅前。
因为魏戟迁都,这座旧都被荒废,被忘却,留在其中的人比起以前,少多了。
历经两百多年,也很少有人还记得,这里曾是,魏灭两国,一统天下的吉兆的起源。
昔日清气不见,当仙歌再次出现在紫茵别院时,清莲一朵朵绽开,清气化莲,从紫茵别院起始,遍布整个天下,无形无色,世人皆不知,只有少数入道之人,才突有所觉,莫名感动。
仙歌再次悟道了,这一次,是成仙。
历经三朝,从天下三分,到天下一统,再到新朝建立,每一次王朝更迭都曾在她心上留下痕迹,让她有所感悟。
她这一生,又何尝不是如梅花,如桃花,如莲花,先被父亲舍弃,寒彻骨,再被母亲找回,如珠如宝,桃花灼灼,又先后送走珍重之人,只剩得亭亭玉立,空无一人。
荷塘面如水清,心境如镜平。
昔日魏氏三帝,魏戟纳假明珠,魏承捧假骊珠,魏书宠假鲛珠,最后明珠陨,骊珠去,鲛珠散。
一世皇朝,一世风流,全散尽。
空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王权富贵一场空,曲终舞罢人终散,世事无常,大抵如此。
仙歌再次出现在昔日她亲手种的梅花树前,梅花树历经两百年,依然不死,生机勃勃,感知到仙歌到来,甚至轻轻摇曳。
历经仙歌得道遗泽,以及两百多年修行,这株梅树已然生灵。
在漫天无声开放的清莲中,仙歌徐徐闭上眼睛,消失在这个世界。
前世番外
“太子殿下对持宁有意?阿芜,你可知?”
陆非芜慢慢睁开眼,眼神尚有些许恍惚,随即她听清楚姜衡说得是什么,眸色转暗:“知道。”
姜衡:“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替她多打算?你知不知道,裴氏重提了和太子的婚事,陛下差一点就答应了!难道你还想要持宁当侧妃!”
陆非芜:“哦,那又怎样?”
她就像是被第三个难产的孩子吸干了精气神一般,足足几年,一直无精打采,连姜府的事都不太搭理,也就是陆氏起复之事还稍稍上点心。
姜衡:“唉!”他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这些年,他和妻子的感情越来越淡,难道是因为纳的那些妾室,可他接受的时候阿芜也并未提出反对,若阿芜当真开口,他难道还能不顾她的意愿?
陆非芜并不关心这个姜持宁如何。
她要嫁给太子,做正妃还是侧妃她都不关心,反正不是她亲生的孩子。
“长姐……”
“怎么?难道……又没有消息?”看到堂弟欲言又止的样子,陆非芜眼中的光亮了又暗。
陆氏族长:“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消息都已断绝,再去找,也找不到痕迹。”
因为很多知情人都已死了,不是死于战乱,就是死于灭口。
陆非芜尽力扶持陆氏也有要找她亲生女儿的原因,姜家人不可用,就只有用娘家人。
陆非芜:“再帮我去找,我不信找不到我的持宁!”
堂弟:“长姐……”他欲言又止。
“你难道就没想过,持宁可能早已……”
陆非芜身体晃了晃:“我知道,可,就算是……我也要让她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她离开我已经十多年了,她的孤魂不能在外面漂泊一辈子,一辈子见不到娘亲。”
堂弟:“我明白了。”
又三年,姜持宁和太子的婚事终于定下,因为太子终于登基,那时姜持宁十九。
陆非芜想,她的持宁也十九岁了。
皇帝和皇后的大婚举世同庆,整个天京整整三日华灯不夜天。
而就是在这一日,陆非芜终于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消息。
那是一个噩耗。
堂兄将一具小小的骸骨交给她。
“这是在青台山下一处溪潭中发现的,发现时只剩这一点东西,连襁褓都只剩几根丝线了。”
这具刚出生的小小婴童的尸骸,甚至连骨头都已被酸水所腐蚀。
陆非芜:“……”
撕心裂腹的痛苦自心底升起,一看到这具骸骨,她就知道,自己的孩子回来了。
持宁啊!
我的孩子!
娘亲对不起你!
上一次见面,你还刚刚出生,娘亲只来得及见你最后一面,再重逢,你死了,连尸骨都不健全。
这叫娘亲……叫娘亲……
一口血喷了出来。
在姜持宁魏戟大婚,欢天喜地的当夜,陆非芜抱着她刚出生就夭折的女儿的尸骸,蜷缩成一团,泪水如泉涌。
昔人结连理,我儿泉销骨。
陆非芜几乎要疯了。
她的持宁,她的持宁啊!
尸骨不全,何以安葬,无处安葬,何地容身?
陆非芜一夜间被击垮,病倒后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不舍得女儿,就连已为后被魏戟宠爱得幸福甜蜜的姜持宁都回来看她。
却无济于事。
陆非芜甚至不愿意见姜持宁一面。
可在姜持宁又一次碰壁后,陆非芜却意外改变态度,见了姜持宁,并笑容亲切,言笑晏晏,如一个真正的好母亲。
姜持宁受宠若惊之余,也以为母亲最终还是为皇后的权势折腰。
她本该很开心,可有一件更糟糕的事让她开心不起来。
那就是,魏戟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缓慢进行的。
就仿佛上天不满魏戟登临皇位,降下惩罚,让他在短短十余年间,耗干性命,半道崩殂。
姜持宁一夜间由被人小心呵护的鲜花,变成枯萎的野草。
在陆非芜去世五年后,魏戟驾崩,魏朝天下落入幼主之手,姜衡摄政。
紫茵山陆氏族地,一大一小两座坟茔下,埋葬着一对今生只见过一面的母女。
大的墓碑上刻着陆非芜,而小的墓碑上却刻着陌生的三个字:陆持宁。
陆非芜最终还是葬在陆氏族地,和她的女儿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