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看着承安,语气轻缓,极为闲适的道:“是不是很喜欢她?”
一句话落地,饶是承安素来沉稳,也有转瞬怔然。
侧目去看圣上,却见他面上微微带笑,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是,”承安也笑了,神情平静,但谁都能从中听出那份极为隐晦的,新近长成的雄狮对于前任首领的挑衅:“我一直……都很喜欢她。”
“坐坐吧,”圣上听他说了,也不动气,只轻轻摆手,示意他落座:“跟朕说说话。”
承安目光闪过一丝诧异,但更多的是跃跃欲试,垂眼一笑,他坐到圣上面前去。
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是温暖的红,水天一色,坐在船上看过去,美极了。
承安与承瑜光着脚,两人一道坐在船边,笑嘻嘻的看着不远处景致,锦书扫一眼两个孩子,低声问身边红叶:“楚王呢,还在圣上那儿?”
“是,”红叶道:“圣上遣退了内侍宫人,只留了楚王,不知在说些什么。”
锦书心底浮起一层淡淡阴翳,然而转瞬消失,扫一眼不远处的承熙,没有做声。
这一次南巡,于大多数人而言,都是极为美妙的一趟旅程。
承安承瑜自然不必说,三公主这个过两年便要出嫁的,更是欢喜,也只有看出水面底下潜藏暗流的人,才勉强维持笑意,心中不安。
圣上似乎没察觉到锦书心中忐忑,搁置朝政,陪着她四处游玩,有时候带着承熙,但更多的时候,却是他们两个人。
承熙吃醋了,不开心道:“父皇怎么这样,居然不带我玩儿。”
“因为你母后是父皇的,”圣上摸摸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面颊,含笑道:“等你长大之后,有了喜欢的人,就会明白这份心思了。”
“他还小呢,”锦书有些不好意思,瞧一眼圣上,道:“能明白些什么?”
“还小?”圣上笑出声来:“之前不是还问朕,良人是什么意思吗?”
说到这儿,锦书也笑了。
承熙被父皇说的有点脸红,气鼓鼓的哼了一声,找承瑜和三公主玩儿去了。
南巡自三月初开始,在外将近五个月,待到七月末尾,一行人方才回京,锦书和三公主等几个女眷倒是还好,承安承熙乃至于承瑜这几个爱出去玩儿的,却整个黑了一圈儿。
不过这也没关系,长安的日子矜贵,总会养回来的。
锦书同圣上做了这些年夫妻,他身体如何,心性如何,早就有所了解,心中早有猜测,只是他不说,她也不提罢了。
归京之后,随即便有朝臣入宫奏对,南巡期间,虽也有奏疏源源不断的被送去,但终究只是要紧的军国大事,琐碎之事,便交由几位留守大臣处置,这会儿圣上归宫,这些事儿少不得要在他耳中一过。
这事儿同锦书无关,她先是吩咐人将空置了几个月的宫殿收拾出来,又召见两个弟妹说话,期间还要叫承熙往何公家走一遭,拜会一番,倒是忙碌。
许是赶得巧了,这日往含元殿去,为圣上送宵夜时,却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承安。
她正待进去,他正往外出,刚巧就撞上了。
锦书不欲理他,等他退到一边去行礼后,略微点头,便进了内殿。
承安受了冷待,也没计较,唇边反倒略微露出些笑意来,目送她窈窕背影离去,微微笑了。
“殿下,”回府之后,心腹便往他书房去,低声道:“您不在的这些日子,一直都是何公等几个老臣把持朝政,他们都是圣上心腹,咱们的人手里虽然捏有军权,但若想要抗衡,却也很难。”
承安在外多年,总会结下几分香火情,然而时间太短,真正想要将其结成一张网,却还有些困难。
承安没想过造反,也没想过改朝换代,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将一切都交出去,两手空空,坐上赌桌。
到了这种关头,他手里总要捏点什么,才能安心。
“没关系,”承安缓缓笑道:“我自有分寸。”
心腹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他大概是在哪儿另外得了消息,也不追问,只是道:“阮姑娘前几日透了消息来,归德大将军近来有客,只是掩在私下,只怕长安即将有变。”
承安点头道:“知道了。”
阮玉澄的心思,心腹也知道几分,在他看来,阮氏出身虽做不得王妃,但这样一个足够聪慧,关键时刻又能派上用场的女人,最好还是叫楚王收用,给个名分为妙。
至于将来成事,阮氏是否会殃及后院,生子之后便伸手往正事上去,就更加简单了,一条白绫一杯毒酒,哪一个收拾不得?
只可惜,楚王没这个打算。
叫他和其余人谋划,只凭楚王妃的名头,就足以为他们拉到一个强有力的援奥,然而楚王不愿,他们这些门客,也不好自作主张。
锦书往内殿去时,便见里头只圣上一人在,对着面前奏疏,径自出神。
许是没有烛火之故,他面上添了淡淡一层苍白,隐约憔悴,唯有一双眼睛依旧犀利,不减锋芒。
“怜怜,”听见她脚步声,他道:“你来了。”
“七郎晚膳用得少,我可不得来看看?”锦书到他面前去,打开手中食盒,取了宵夜出来:“近来总是这样,一忙起来,就顾不上身体。”
“罢了,”圣上接过筷子,略微用了些,便重新搁下,语气感伤:“朕实在是用不下。”
锦书手一滞,还没说话,鼻子便先一步酸了。
“怜怜,”圣上将她抱住,叫她坐在自己怀里,像是他们尴尬相遇时那样:“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锦书靠在他依旧温暖的怀里,没有做声。
“明天,叫姚轩和姚昭进宫一趟吧,”圣上手指温柔的拂过她面颊,道:“朕有些话,想亲自吩咐。”
锦书合上眼,不叫眼泪流下:“好。”
几年时间过去,姚轩与姚昭早就褪下昔年青涩,前者渊渟岳峙,气度沉稳,后者意气风发,年岁正佳。
被内侍引着入宫,见过锦书后,便一道往内殿去拜见圣上。
“承熙还太小,朕总觉得不安心,”将其余人遣退,圣上道:“他是太子,倘若朕有万一,必然要叫他继位,然而何公这些老臣年迈,支撑不了几年,你们是他嫡亲舅舅,自家人,最靠得住。”
这几句话中不祥之意太重,一时之间,姚轩兄弟二人都不敢做声。
毕竟,他们是真正的外戚。
王莽谦恭未篡时,无论说什么,都没办法抵消因出身而带来的疑虑。
再者,他们是新贵权臣,然而毕竟年岁在这儿,说几句话还行,想要主持大局,怕是很难。
并不是他们不愿为太子出力,而是有些事情,非得要资历才能办成。
“朕当然不会只找你们两个,”圣上猜得出他们在想什么,不觉一笑:“在此之外,另有安排。”
兄弟二人暗暗松口气,这才出言应声。
他们好容易进宫一趟,又是太子嫡亲舅父,当然不会随意打发出去,圣上在含元殿设宴,叫了承熙过去,一家人小聚一番。
“父皇喝水,”席间,承熙听见圣上接连咳嗽几声,顾不得吃饭,忧心忡忡的过去拍了拍他肩,又赶忙去倒水:“压一压。”
姚轩与姚昭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担忧:“圣上,望请保重龙体。”
“尽量吧,”圣上倒是看得很开,摸摸承熙的小脑袋,道:“好啦,父皇没事儿了,过去吃吧。”
“不,”承熙很难过的看着他,然而搬着椅子,到圣上身边坐下:“我要挨着父皇坐。”
从小到大,他最亲近父皇,虽然不明白要发生什么,但冥冥之中却感应到几分离别伤感,不肯离父皇太远。
锦书心底发酸,眼眶也有点湿,然而终究没有表露出来,只摆摆手,示意一侧内侍退下,勉强笑道:“他既然要靠着父皇坐,便由他去吧,左右他最小,还可以任性。”
圣上几不可闻的叹口气,目光温柔的落在他们母子身上。
姚轩与姚昭离宫时,是锦书亲自送出去的,姚轩扫一眼左右,低声道:“姐姐,圣上他,是不是……”
后边这句话,为人臣子,是不好说出口的,然而锦书却也明白,眼眶含泪,微微点头。
姚轩与姚昭的心,一道沉了下去。
“姐姐。”握住锦书的手,姚昭有些担心。
“我没事儿,”锦书道:“圣上自有分寸,不必慌乱。”
嘴上这么说,可事实上,她自己心里也有点没底。
皇权更迭,不知会有多少风云,一切未定时,谁又说得准呢。
“起风了,”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锦书方才回身,向身边宫人道:“咱们回去吧。”
她过去的时候,圣上人便在桌案前,像是他这些年任意一个片段般,静静对着案上出神。
“怜怜,”听见锦书脚步声近了,他也没有抬头,只轻轻唤她:“过来。”
锦书听出他语气中凝滞之意,上前去道:“怎么了?”
“拿着它,”他抬眼看她,缓缓道:“至于将来是否要用,全看你如何做想。”
锦书这才发现,被他摆在案上的,原是一份圣旨。
上面每一字,皆是圣上亲手所书,附属玺印,只要取出宣读于众,即刻便能生效。
圣旨上言,楚王悖逆,阴挟新帝,威逼太后,行不孝不悌之事,废黜王爵,论罪当诛。
“朕死之后,你便是太后,承熙年少,虽有辅臣在,却也少不得叫你劳心,”圣上握住她手,面有肃杀之意,一字字道:“楚王若肯辅佐于他,尽可使他富贵荣华,若他生出夺位之心,你便设法谋划杀之。”
“朕在军中心腹甚多,自会列出与你,阅后即焚,他日生变,便使人传召,必有回信,”他目光沉然,语气平静:“至于其他,便交由怜怜自己做主吧。”
“朕希望你过得快活,”话说到最后,圣上语气明显柔和下来,甚至于添了几分淡淡惆怅:“所以,无论你选择怎么做,朕都支持。”
锦书心头涌起一阵酸涩,难过,不舍,离别,一一交织,到最后,反倒不知是何滋味。
“知道了。”她这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