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姨看见她站在外面,招呼她进来:“你站那干嘛?小顾,进来玩。”
衣航顺着声音,刚好与顾晓姿对视。
没有一分钟,他又重新低下头,继续看手里的卷子。
顾晓姿敛下失望,走进去坐到了方姨旁边。
“方姨,你在记什么?”
寥寥几页,写满了歪曲扭八的字,方姨摘下眼镜,“护理记录,我们每个班都要写,这样老人有个什么情况查也好查。”
“哦,每天都要写吗?”
“那当然,这也是对老人负责啊。”方姨对顾晓姿随意的态度有些不满:“这不光是关系到老人,更对我们是一种保护,家属有什么事,到时候一查,不就找不到我们头上了。”
这倒是。顾晓姿想了想,趁着方姨去照顾老人的功夫,翻看桌上的护理记录。
58床邹淑芬,上午9点换的尿管。
60床赵秀芬,儿子10点来钟过来看望,带的饼干,牛奶,还有卫生纸、纸尿裤。
64床季素兰,五天没拉屎,今天用了一支开塞露没拉出来,后面又打了一支,才拉了出来,抽屉里还剩下五支。
70床魏淑娟……
69床…
页数重新翻到头,顾晓姿好像有点明白万玲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了。
“方姨。”衣航合上卷子,放进手提包内,“下午几点加餐?一般都吃点什么?”
顾晓姿回头,听见方姨回:“3点来钟吧,一般吃点水果或者冲点营养粉,也不敢喂多了,到了5点左右就吃饭了。”
“那今下午先加喝点牛奶吧,给我妈烫温一点再喂,水果就吃点苹果,我给她买了,放在床头柜里。”
“行,我知道了。”
衣航附身又在老人耳旁低语了几句,才拿着手提包离开了病房。
“哎…”
顾晓姿想打招呼,抬起手还没想好说什么,人已经走远了。
她举着手,在方姨的注视下,摸着自己头发快速低下了头。
真是没脸了…
“小顾啊,那个男的你认识?”
“啊?啊…哈哈,见过一面…”
“见过一面?不能吧,人家好像不认识你啊,是不是你记错了。”顾晓姿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偏偏方姨还在那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个青年可是个好青年,真孝顺,从他妈入院,一天来三趟,早上从早饭,中午过来陪着,晚上再来帮着喂饭,说话还非常客气,每次走都嘱咐加餐吃什么,还不忘谢谢我。我干了这么多年,就碰着这一个孝顺的儿子。没有这样的,不投诉找事都谢天谢地了。”
“…方姨,他每天都来?”
“嗯,每天都来。”
顾晓姿走到刚才衣航坐的位置,端详病床上躺着的老人。
这个老人面相温和,一看就好相处。也不像其他老人一样,有着干扁缩水的肌肤,发黑发污的面色,一看就好像随时要走了的样子。倒相反,这个老人肌肤白皙干净,连个眼屎都没有,就连露出的小手,上面的肉坑都能数清楚。
唯独受了病魔的折磨,让她躺在床上连意识都没有。
顾晓姿抬头,墙上贴着老人的信息。
衣棠,78岁,脑出血,脑干出血。
衣棠…顾晓姿又默念了几句,真是个好名字。
可能是听多了芬,秀,兰这样的通用名,顾晓姿对衣棠这个老人,光听名字就发自内心的喜欢。
“方姨,这个老人什么情况?”
方姨正在给旁边床打水果,嗡嗡的机器声差点没听到,她停下手里的动作:“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顾晓姿又问了一遍。
“噢,你说她啊,送来就这样,听说是身体一向很好,在家里做饭,突然晕倒了,也没有个人,等他儿子回去都过去一个小时才送去了医院,抢救过来后就变成了植物人。”
“那真是太可惜了…”
脑出血最佳抢救时间在一个小时以内,错过这个时间,即使抢救过来,多数也只能是植物人状态了。
“可不就是可惜。这个老人还是个老师退休,又返聘回去教了几年,她儿子怕她累着非让她下来在家休息,听说在家里也就待了一个月,就出了这个事,你说这谁能料到。”
方姨解开尿袋下的转钮,将袋子里的尿排空,再倒进马桶里。
顾晓姿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一直在疑惑什么,她掀开下面的被子,果然,衣棠穿着纸尿裤,并没有使用尿管。
“这个阿姨怎么不用尿管?光用纸尿裤的话,一天要浪费多少个?用上尿管不是会省事很多?”
“这个嘛…”
“只为了自己图方便,就不管老人是否难受吗?!”
顾晓姿猛地回头,衣航站在门外,眼锋锐利,言辞讥讽,对顾晓姿刚才说的话充满了鄙夷。
“我没有这个意思…”
衣航显然没有心情听她解释,走回床旁,把顾晓姿掀起得一角掖好,“方姨,这是我刚才在楼下买的苹果,柜子里面的我看着有点不太好了,就别给我妈吃了,你一会给她削半个吃就可以,剩下的用保鲜膜封起来,等着晚上吃完饭再给她吃。”
“好的。”
方姨接过苹果,当着衣航的面,把柜子里有些烂眼的苹果拿出来扔掉,才把新苹果放进去。
等方姨放好后,衣航才离开了病房。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顾晓姿一眼。
顾晓姿心里不是滋味,她只是疑惑,又没有别的意思,“方姨,衣奶奶他儿子是不是心情不好?我又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好奇一问,怎么对我这么个态度。”
听着顾晓姿为自己打抱不平,方姨也很无奈:“你那么说要搁我听见,我也不乐意。本身老人身体不好躺在床上,需要别人伺候,身上还插着那么多管子,就是个外人,看见也难受,更何况自己亲人。这个衣航有那么孝顺,来这里先让护士把尿管撤了,每天用纸尿裤更换,就是为了不让老人再遭罪,人家有这个心,是很多人都达不到的,你那么说,可不就是质疑别人的用心嘛。”
“我哪有!”顾晓姿涨红了脸,还在不死心辩解:“我只是有点疑惑而已…”
后面越说自己越没底气,好在方姨也没有过多解释,忙着给老人弄加餐,没有理她。顾晓姿灰溜溜出了房间。
她在走廊上瞎走,反思自己,短短半天,就因为一些小问题闹出了矛盾,以后还应不应该再这样继续下去。
“唉…”
“妈妈。”孙多多从后面叫住了她,“你在想什么?叹什么气呢?”
顾晓姿无奈的摇头,拉着孙多多坐在了走廊长椅上,把刚才的事又说了一遍。
“你说万玲也真是的,不就是有两家没去问候,就在办公室里咄咄不休,再说,是她那个护理员张霞跟我说的,那两个屋老人也不吃药,就不用进去了,怎么还反过来说我不是…”
孙多多想说话,可顾晓姿沉浸在自己的抱怨中,孙多多一句也插不进去。
“…还有那个衣航,我就问了一句怎么不给老人插尿管,就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怎么了?我又做错什么了,对我那个样子,我问一下还犯法了?真是无语了…”
“妈妈!”孙多多听不下去强制打断了她。
顾晓姿不理解的看她。
“妈妈,”孙多多软下声音,坐在一旁,“妈妈,你还没明白你自己错在哪里,万姨是在乎你去没去吗?不是的,她在乎你办事的态度和效率。”孙多多深吸一口,接着说:“你所谓张霞口中的不需要去,你就不去了,完全是在别人的指令下工作,没有一点你自己的主见和判断力,万阿姨主要是生气这个。”
“……”
“还有,你说衣航那个哥哥家,那是他自己的妈妈,他当然第一选择怎么让老人少受罪怎么来,那你样子说话,不就是等同于质疑别人的用心,还有不服从你命令的意思嘛。”
“我没有!”
“你有,妈妈。”孙多多摁住暴走的顾晓姿,冷静的说:“妈妈,你在家里大事小事说的算了,什么事都先以你为主,所以你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对于别人没有按照你的要求和意思来做,就会有强烈不满,可是,妈妈,现在不一样了,你离开了爸爸,要重新拥有自己的生活和圈子。你总是告诉我出门说话要小心,注意分寸,现在轮到你了,你怎么不会说话了呢?”
孙多多每一句话都让顾晓姿哑口无言,无从辩解,她不得不承认,孙多多比她更了解自己,所以才能针针见血,扒出她骨子里所有的毛病。
“妈妈,你心里想了很多种回答,可到了嘴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每次都把自己憋闷在心里,自己偷着生闷气。你告诉我和小鱼,说话要大胆一点,勇于表达自己的想法,那你怎么也没做到呢。妈妈,我想说,你不要对自己有太多的枷锁,现在你不是爸爸的脸面,也不是奶奶的佣人,也不会再成为爷爷嘴里的无能,你要做你自己,要独立,勇敢,做自己的脸面,这样才是你离婚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