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人放下来啊!”
最先撞门的那个胖妇人率先惊醒过来,她拽醒离自己最近,早就被吓楞的女人,两人合力抱住喻娘子的腿,将她往上提,正好把她的脑袋从房梁上悬挂着的麻绳圈里挣脱出来。
“没气了,身体都已经僵硬了。”
也来不及讲究,几人搭手将喻娘子的尸体放在地上,胖妇人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子,早就没了气息,身体僵直,可见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就算是大罗金仙降世,恐怕也救不回来了。
“糊涂啊!”
胖妇人看着喻娘子涨红青紫的脸,非但没有同情,还恨不得甩她几个耳光。
李徐氏也就是这个撞门的胖妇人正是喻家的邻居,当年因为在喻秀才生了痨病后劝喻娘子放弃医治被喻娘子厌恶,那么多年的邻里交情被喻娘子单方面斩断。
李徐氏也看不上喻复才和喻娘子,但是心疼喻俨和喻芜,偶尔还会给两个孩子塞点吃的,喻俨和喻芜没有饿死,有她一份功劳。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孩子呢?她让喻俨和喻芜怎么办,两个孩子最大的也就五岁,她这个当娘的不养,是觉得孩子可以喝露水长大吗?”
李徐氏就没见过喻娘子这样的女人,心里眼里只有夫婿一人,连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都能够不管不顾,好像这辈子都只为一个男人而活一样。
都是当娘的,李徐氏自己也有三个孩子,她根本就不敢想如果自己孩子还小的时候她发生意外怎么办,李徐氏觉得,真有那个时候,她变成鬼也要留在自家娃娃身边照顾他们,谁要是敢欺负她的孩子,她拼个魂飞魄散也要诅咒他们。
喻娘子居然那么轻易就死了,李徐氏根本就无法理解这个女人的想法。
“看看她扔下了怎样一个烂摊子,她要死可以,就不能等俩孩子再大一些以后再死吗,谁会拦着她呢?”
李徐氏气坏了,越说越来气,恨不得踢她几脚。
“呸呸呸,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和李徐氏一块将喻娘子的尸体抱下来的那个女人慌张地拽了拽李徐氏的手,都说死者为大,喻娘子都已经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再说了,她这会儿骂的狠,难道就不怕喻娘子化成鬼后找她麻烦吗。
不过在场的所有人都很赞同李徐氏的说法,在他们看来,喻娘子真的不配做一个母亲。
“现在该怎么办呢?”
喻复才死了,喻娘子也殉情了,喻家没有一个可以主事的人,两个人的丧事应该怎么办呢,办丧事的钱又该谁来出呢?
小奚村并不是一个富庶的村落,让他们平白无故为了一个不沾亲的人出丧礼钱,他们也有些肉痛。
“喻娘子上个月还问我借了二十文钱呢,说是这个月做完绣活还我。”
一个穿着灰色窄袖褙子的女人站出来说道,她五指并拢挡在脸侧,不忍看屋子里的两具尸体。
喻娘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借钱了,喻复才的病就是一个无底洞,喻娘子把能卖的都卖了,却还时常钱不凑手,只能问村里的人借。
近一年的时间,沾亲带故的人被她借遍了,以往不熟的村人她也厚着脸皮开口借过钱。
因为喻娘子的手艺好,每个月接绣活能挣一些银子,村里人也没有将事情做绝,只要数额不大,都松口借了,他们就盼着喻复才死后,喻娘子慢慢把银子还清,可这些借钱的人万万没有想过,喻复才死了,喻娘子居然会跟着殉情,难道她就没有想过一双儿女吗。
“去年喻娘子问我借了二两,说好在我家小妹出嫁前还我。”
“喻娘子也问我借了钱,三百十七文,我在山上做了几个月的陷阱,才用野味换了这些钱。”
“喻娘子……”
自那个女人开口后,又有人一个个站出来表示喻娘子问他们借了钱,一些数额较大的,还能拿出印有喻娘子拇指印的借据。
一圈下来,屋子里站着的满满当当的人,没借过喻娘子钱的反到成为了少数。
“那可是我家女儿的嫁妆银子啊。”
那个借了二两银子的是目前已知的借了最大数额的人,在看到喻娘子的尸体后,她直接腿软瘫坐在地上。
其实她本来并不想借的,可那天喻娘子跪在地上求她,说她认识了一个神医,能够治好痨病,说那是喻复才的救命钱。
这家和喻家有旧亲,两人的祖辈是堂兄妹,喻娘子都那样哭求了,还说这关系到喻复才的性命,他们又怎么能不借呢。
当时喻娘子说了,她会努力做绣活,凑够钱就还他们,他们也是看在喻娘子有挣钱还债的能力,才将银子借了出去。
那时候他们想着,即便喻娘子这几年内还不了,等喻复才死后总是能还的,只是借钱的时候还是告诉喻娘子这是她家女儿的嫁妆,想要让喻娘子有点压迫感。
现在喻娘子死了,这笔钱就成了死帐,这可是二两银子啊,农家一年都不一定能攒下这么多钱,这让他们如何甘心呢。
“各位叔叔婶婶,我娘借的银子,等我长大了,会连本带利归还。”
喻俨将妹妹护在身后,严肃郑重地开口。
喻俨从懂事起就显露出了远超同龄人的聪慧,这会儿喻娘子和喻复才死了,他并没有伤心太久,反倒开始思考起自己和妹妹的处境。
小奚村的村民质朴厚道,这一点从他们明知道喻复才的病是无底洞还愿意借钱给喻娘子就能看出,诚然这里也有喻娘子能挣钱的因素存在,可也不能否认他们的良善。
在这样的情况下,喻俨和喻芜即便成了孤儿,也不会受同村人欺凌。
但问题在于喻娘子上吊自尽了,还是在借了那么多钱后上吊自杀,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即便村里人知道喻俨兄妹无辜,也很难不迁怒他们。
这样一来,他们的处境就艰难了。
现在摆在喻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承诺替母还债,另外一条出路是带着三岁的妹妹离开。
喻俨不傻,相反他还很聪明,所以他也清楚的知道,外面的危险有多大,成人和孩童之间悬殊的体能差异不是光靠智商就能够弥补的,尤其他和妹妹还那么漂亮,恐怕只要一离开村子,就会被拍花子盯上。
而且离开了这个熟悉的小村庄,仅靠他这个小身板,该怎么带着妹妹活下去呢?
不像留在村里,他可以去山上摘野果野菜,也可以帮邻居们干活换一点吃的,总能够将妹妹带大,等到他再大一些的时候,就能够考虑其他出路了。
所以在这两个选择中,喻俨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小俨,你还小,这些事不该你来管。”
李徐氏走到喻俨面前蹲下身,将他和喻芜紧紧搂在怀里,别看每家每户借的银子都不算特别多,加起来也要十几二十两了呢,喻家的田产都已经卖光了,等喻俨长大后能够下地干活了,还得租赁乡绅的田地,到时候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攒下银子呢。
现在他说的轻松,可将来拿什么还清这些欠债呢?
“是啊,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些借钱的人因为喻俨的承诺有些动心,老规矩就是这样,父债子还,现在喻俨和喻芜还活着,就得替喻娘子还债,可同在一个村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们会不清楚这两个孩子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
从前喻复才没生病的时候,喻娘子对这个儿子还算疼爱,可自从喻复才生病后,喻俨这个儿子也成了路边的野草,尤其是去年喻娘子想要卖了闺女,却被喻俨拼死阻拦还咬伤了她的小腿之后,喻娘子更是连这个儿子都怨上了。
可怜喻俨小小年纪,不仅得自己做饭洗衣,还肩负起了爹娘的责任养育妹妹,这样懂事的孩子,他们如何舍得让他无端背负这样的压力呢。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钱我必须得还,只是叔叔婶婶们恐怕得等我好些年,一文两文的还,也总有还清的那一天。”
喻俨的态度很坚定,面对这样的孩子,在场众人越发心疼他了。
“这样吧,我给喻俨当见证人。”
村长走了进来,他听到了刚刚的对话,“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没丢你曾祖的脸面。”
传闻中喻家曾祖当过官,只是后来没落了,喻复才一心念书,也是想要重现祖辈的光辉。对于村里最老的人来说,喻家的辉煌也只是传说,没人亲眼目睹过,但这并不妨碍村长用喻家传闻中的曾祖夸耀喻俨。
村长都开口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那些借过钱的村人虽然还有些心气不平,可比起彻底损失那笔钱,有了喻俨的承诺,至少多了一份希望,他们不奢求喻俨能将所有欠债还清,等他长大后尽他所能能还多少,他们都认了。
喻复才和喻娘子的尸体摆在家里总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喻复才生了痨病,随时都有意外发生,他的棺材是喻娘子早就准备好的。
此时喻家也没钱再买一副棺材了,村里人再善良,也不可能再出钱贴补喻复才夫妇的丧事,于是众人商议,干脆将喻娘子和喻复生同葬,反正喻娘子那么痴心,这或许也是她想要的结局,等去了地底下,还能继续给她男人当牛做马呢。
丧礼一切从俭,没有哭丧,也没有酒宴,只是在喻家二老的坟墓旁挖了一个坑,将夫妻俩埋葬,村里的木匠帮他们立了一个碑,这场丧礼也算结束了。
“小芜,你要哭。”
小奚村风俗,棺木埋葬后死者的直系血亲哭的越大声,代表他们越孝顺,喻俨恨死掉的那两个人,可他清楚,在外人面前,他不能表露这一点,那些人或许会理解他们兄妹,可也会远离他们兄妹。
阿芜听着耳边的低语声,只觉得耳朵痒痒的,下意识想要躲开。
此刻的她是清醒的,每一天里,她清醒的时间并不多,更多时候都是浑浑噩噩的,下意识地做出两三岁孩子该有的反应,或许是因为灵魂和**严重不合,行为上还有点迟钝,让人误以为她有些呆愣。
下一秒,阿芜感受到身边的小男孩搂住了她,小手飞快在她脸上划过,阿芜闻到了生姜刺鼻的味道,泪腺不受控制开始分泌眼泪。
喻俨心疼地看着眼眶通红的妹妹,搂紧她,跟着嚎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