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笼船厂,设在鸡笼港一侧,白米翁山的下方,距离港口不到两里地,山上新建有一座炮台,巨石垒就,俯瞰大海,长长的炮管直指沧海。
船厂占地十来亩,几乎把山西平地都囊括进去了,一片用竹竿撑起的草棚就是厂房,里头堆满了不宜淋雨的各种材料,造船的工地,则在露天的沙滩上。
三架巨大的龙骨像史前巨兽的残骸一样摆在高高的船台上,从深山中采伐而来的巨木足有数人围抱的直径,这样的木头经过去皮后经过好几年的阴干,再上桐油浸泡,晾干后才能当做造船的良木,工序复杂费时费事,大大的增加了木船的造价。
摆在右侧的第一条船,船身已经镶上了船板,三根巨大的桅杆也已竖起,虽然还未挂帆,但一条大型盖伦船的毛坯已经成型,密密的竹制脚手架上,大批的工匠正在替船身刷油,船尾部,一扇差不多三人高的舵页正被一群喊着号子的壮汉用滑轮吊了起来,一群夹杂着红毛鬼的匠人在底下高声指挥,将这扇重达好几百斤的大木头装到合适的位置上去。
“这就是从苏禄国买来的铁力木?听说这种木头相当值钱。”施大喧蹲在草棚子边上,惊奇的仰头望着爬满了工匠的木头大船,口中赞赞称奇:“好大啊,费了不少银子吧?”
坐在草棚里的郑芝龙正埋头喝水,听他问话,随口道:“当然,一根木头龙骨的价格等于半船纱,非常昂贵。”
“赞赞,好贵!够老子逛一辈子的青楼窑子了。”施大喧把目光转向另外两条进度明显要慢一些的船身上,道:“上了三条藩船,我们夷州水师这下可要扬眉吐气了。”
另外两条船比起第一条船来,还只是个框架,船身没有镶板,只有一个骨架样的雏形,围着它们的工匠人数也明显要少,看来夷州船厂还没有同时开工三条大型盖伦船的实力。
“当然了,施老大,今后我们出海,就可以用上自己造的蕃船了。”郑芝龙黝黑的脸上满是笑意,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聂大哥说老是蕃船蕃船的叫着不好,他给这种船取了个名字,叫做中华战船。”
“中华战船?”施大喧琢磨了一下,拍手道:“好听,跟我们中华远洋商行一个名字,出去人都知道是我们的船。”
“施老大怎么今天有空过来船厂了?”郑芝龙奇道:“平时你很少过来的。”
“当然是有事了。”施大喧把脸一变,换上一副媚笑,两只大手不停的搓:“这个……这个…….呵呵呵,我不大好意思说。”
他的脸笑得像朵菊花,看着郑芝龙居然害羞的傻笑,嘴巴一动一动,扭扭捏捏的就是说不出口。
郑芝龙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只感到毛骨悚然。
他打了个冷战,双手情不自禁的捏成拳头,颤声道:“施大哥有屁…..话直说,我们是兄弟,有、有什么打紧的。”
施大喧正等着他这句话,闻声立马振声道:“听说你从城里红毛鬼的商铺里拿了几盒龙涎香做的香粉,你一个大男人,买那个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郑芝龙错愕的怔住了,他没想到施大喧问这个。
“我当然知道,你买来做什么?”施大喧步步紧逼。
“是送人的。”郑芝龙道。
“送给女人吧?”施大喧促狭的笑,脸更像朵菊花了。
“不是,是准备买来送到倭国去的,那边有个商行里的掌柜娶媳妇,在那边买不到这种香粉,所以托我买几盒带过去。”
“娶媳妇?”施大喧皱眉了:“你知不知道,如今整个鸡笼城就那一家红毛鬼的铺子有卖龙涎香,你又知不知道,你把那个铺子仅有的几盒香粉全买光了,别人想买都买不到。如今整个城里都吵翻天了,大家都很生气。”
“哦。”郑芝龙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虽然知道他在放屁,但还是很想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罢了,别的不说了,把香粉匀两盒给我。”施大喧做愤懑状,伸出大手摊在郑芝龙面前。
郑芝龙瞠目看着他的手,那几根粗大的手指还动了几下。
“快呀。”
“好……”郑芝龙扭身进入草棚,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精巧的细瓷小圆盒子。
施大喧两眼放光,大手一抓就接了过去,喜滋滋的掀开盖子看了看,乐不可支。
“施大哥,这个很贵,要……”
“先匀我两盒,银子欠着,施大哥我这两天输了赌局,要请所有的弟兄逛窑子,手头吃紧,先欠着啊。”施大喧大言不惭的把小盒子快速的收进怀里,就像生怕郑芝龙反悔一样,笑嘻嘻的道:“那个啥,你先忙,你先忙,我走了啊。”
话音未落,他就如兔子一样跑了,边跑边喊:“改日请你吃酒!”
郑芝龙眼巴巴的看着他一阵风似的刮走,嘴里剩下的几个字才堪堪的说出口:“.…..两百俩银子一盒…….”
从船厂到鸡笼城,直线距离不到两里地,但道路弯弯曲曲,真走起来大概有五里。
这五里地,施大喧是用脚板跑过来的,花了一根烟的功夫。
进城门的时候,他如同一辆拉着警报的车子,一路高喊着:“闪开、闪开。让路让路,开水烫脚啊”
然后从密密的人群中穿过,一阵烟似的消失在街道那一头。
“那是施大喧?”何斌坐在城门口的一间茶楼临街的二层窗口边,看到了施大喧跑过去的模样,表情古怪的说道。
“好像是。”聂尘探头从桌子的另一边伸出窗外,看到了施大喧奔跑的背影:“他这么忙干什么?”
“多半是去献媚。”何斌咧了咧嘴,把后背靠上竹椅:“他是奔驿馆的方向去的。”
“去找铁千户?”聂尘会意,把脖子缩回来。
“他这些天每天都泡在驿馆里,比狗儿还忠实,龙头,他怕是被勾了魂了。”
“欢场鬼见愁也会被勾魂?”聂尘不大相信,摇头道:“他只是图新鲜罢了。”
“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好色,早晚有一天他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何斌叹道,把手里的折扇展开又合拢。
聂尘看着他:“我听说前两天你也去过驿馆的。”
“我那是去试探那女人的底细,看看她会不会是奸细。”何斌神色自若,把扇子展开遮住自己的脸。
“唔。”聂尘作漫不经心状,低头喝茶。
整个茶馆二楼上,只有两人独坐占了一张桌子,这间茶楼位置恰好与城墙平齐,越过城墙可以望见远处的大海,风景独好,聂尘得空了就喜欢到这里来喝茶看海。
沉默了一阵,何斌觉得脸色恢复得差不多了,哗地把扇子收拢,道:“龙头,你吩咐的事,我理了个章程,你看看行不行。”
他伸手入怀,摸出一本厚厚的折子来,推向聂尘的方向:“名字我都取好了,就叫麒麟社。”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聂尘伸手拿起折子,摊开来看。
“闯海的人,喜欢以麒麟为纹身,也有讨个吉意的意思,我们以海为生,叫做麒麟社,也符合我们的身份。”何斌道,表情变得严肃认真:“而且麒麟是上古瑞兽,用来做龙头的朋党名谓,再合适不过了。”
他把右臂伸出,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一处彩色的麒麟纹身。
“不是朋党,我们和大明朝庙堂上那些朋党,不一样。”聂尘却摇摇头,扫了他的胳膊一眼:“社团是同志集结的集体,所有人抱着一个目的成团,所以叫社团,跟那些只知道勾心斗角的朋党是不一样的。”
“我明白。”何斌道:“所以在章程的第一条,我就写明,麒麟社以龙头为尊,歃血为盟,生为聂家的人,死为聂家的鬼,踏进麒麟社的门,一辈子就要为聂家卖命出力,要像敬奉妈祖一样,敬奉聂龙头。”
聂尘没有说话,收回目光,继续看那本折子。
何斌半眯着眼,不去打扰他。
良久之后,他合上折子,闭目思考了几分钟。
等他睁开眼时,微微一笑。
“何大哥,这种事,我不便出面。”
“所以我来做,你放心,我会做得很好。”
“麒麟党的名字很不错,就用它了。”
“龙头你任党魁,我当白纸扇,今后中华远洋商行的人必须先进社团,才能入行;夷州团练和船上的水手,我会去广招党员,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让麒麟社的成员占据十之八九;夷州学堂里的那些年轻人,我也会让他们宣誓入社,总之,要不了多久,麒麟社的名字会在整个夷州铺开,大家都会知道,成为麒麟社的一员,才能在夷州获得向上攀登的机会。”
聂尘看着靠在椅背上的何斌,一道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刚好打在他的身上,阳光下的何斌面色白得很不正常,几乎可以看到面皮下殷红的血管,那道挺拔的鼻梁下,鼻孔发红,似乎很久没有流过的鼻血,最近又流过了。
萨满巫医的药方,终究不能根除重金属中毒的病根。
“若是劳累,就不要太急,慢慢来吧。”聂尘道。
“这个法子很好,龙头的想法很周到,可以牢牢的控制人心,用社团的力量维持夷州的稳固。”何斌却摇摇头:“眼下正是你大展宏图的时候,树敌不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内部的稳固很重要,既然有了这么好的办法,一定要尽快的把它建立起来,要不然,就晚了……”
他的话有重重的尾音,不知道他说的晚了,是什么晚了。
聂尘看着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我这条命是你给的,要不是你,我已经被李旦害死了,我等于重生了一回。”何斌淡然一笑,抱臂将视线望向窗外:“人有几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不抓紧时间做点事,今后人们谈起何斌来,什么也回忆不起,岂不无趣?”
他回头,笑意如常:“你有野心,我帮你,我没有家室孩子,希望你将来飞黄腾达的时候,能把我的名字刻在功臣碑上,任世人知晓,常享人间烟火,我这辈子,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