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石河并不宽,只有约莫十来丈,河上没有桥,两只渡船正在缓缓对过,站在河的北岸,能够很清楚的看到南岸的圣地亚哥城堡,以及围绕着石头城堡蔓延发展的平民区。
聂尘眯着眼看向城堡,不用千里镜,他就能分辨出早上与安奎拉谈话的那个大阳台,它位于城堡的高处,俯瞰全城。
不知道西班牙总督是不是还在上头享受生活。
他看了片刻,又对着繁荣的平民区张望了一阵,然后才转过身来,面向身后的另一片城区。
这片区域比起北岸的城市来,要热闹得多。
房子全都是土房子,虽然北面的房子也是土屋,但这边的明显要宽阔气派,临街两侧的招牌旗幌也密集许多,不用进城,光是站在河岸边的这处石头上,听着城中传来的各种喧哗声响,也知道北岸的人气远超南城。
这一点,从沟通南北两侧的渡船上就可见一斑,由南往北的人多,由北往南的人少。
“现在是上午,过南城来买东西、做工的本地人很多,所以渡船过来的人数居多。”郑芝龙这样解释。
“我们汉人在这边,都做什么?”聂尘问道,生意人总是在意微末细节的。
“干什么的都有。”郑芝龙答道,丝毫不用思考,他对这些了如指掌:“米面酱醋茶叶、布碗盘碟皮货,剃头铺子,修鞋饭馆,什么赚钱做什么,汉人勤快,舍得钻营,基本上整个马尼拉的生意全都有汉人的影子,本地人很难争得过我们,而且汉人的价格公道,手艺又好,所以连红毛鬼都喜欢照顾汉人的生意。”
“这么说,马尼拉的市井毛利,都是我们大明过来的人在赚取?”
“可以这么说。”
“西班牙人怎么看?”
“他们离不开汉人了。”郑芝龙颇为自豪的答道:“如果没有汉人每日从城外送米进城,全城会断粮;汉人歇一天业,街上一半的铺子都会关门;甚至汉人咳嗽一声,生病了不撑渡船,巴石河上就会断绝交通。”
“你觉得这是好事?”
“为什么不是好事?”郑芝龙很纳闷的看了看聂尘:“大哥,汉人可不是白赚钱的,他们会给马尼拉总督缴纳大笔税款,城外租田种地的汉人也会给当地土王上贡大量佃租,红毛鬼和土著躺着数钱,汉人也借此取得一定的地位,有什么问题吗?”
聂尘摇摇头,并没有多说,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着边的问题:“你替我找的本地自己人,在哪里?”
“就是他。”郑芝龙朝一侧努努嘴:“巴石河上渡船的主人,许老爹。”
聂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须发斑白,但身材极为硬朗的老汉正从一条靠岸的渡船上跳下来,他的力气极大,站定了双手拉着缆绳稳稳当当的把那条乘坐了二十来人的渡船拉到岸边,看起来并不十分费力,船靠岸后,他系好缆绳,气都没有大喘几口。
郑芝龙过去跟他打招呼,两人似乎十分熟络,郑芝龙递过去一个酒葫芦,伸手朝这边指了指,老汉犹豫了一下,掂了掂葫芦,跟着郑芝龙过来了。
“那位官人要听万历三十一年的那件事?”一开口,许老汉就是一股浓厚的闽南语,字正腔圆。
“老丈,叨扰了。”聂尘当然听得懂,他朝许老汉拱拱手:“在下中华远洋商行的聂尘,想听听二十多年的那件事,听说从那场灾难里活下来的人不多,你就是其中一个。”
许老汉上上下下的打量一遍,奇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都过去那么久了。”
“过去了不等于忘却了,发生了不等于不会再发生。”聂尘笑了下:“多了解一些事,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好。”
“唔?”许老汉面色变了变,看向聂尘的眼神都换了:“你们商行的人都是做生意的,和气生财……老汉我都不想再提了,你却想知道,知道这些会影响你们跟红藩做生意的。”
身边的陈衷纪和杨天生拿出两个马扎来,让许老汉和聂尘就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下,他们则散开四周,离得不远不近。
“生意归生意,有些事还是需要知道的。”聂尘伸手入怀,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时,里面都是现成的卤味和花生米:“葫芦里有酒,这里有菜,时辰正好,愿闻老丈细说。”
许老汉撇撇嘴,叹口气,嘀咕一句:“你要听就听吧。”
然后打开了话匣子。
大明万历三十一年,即公元一六零三年,北京城里正在闹妖书案,党争正烈,首铺申时行忙着和稀泥。辽东还在大明手里,李成梁以七十八岁高龄镇守沈阳。努尔哈赤还是关外一个野人,盘算着怎么干掉叶赫部。
谁也不会想到,远隔千里之外的吕宋岛上,正在发生一件针对华人的野蛮屠杀。
“那时候,马尼拉的汉人已经很多了。”几口酒下肚,许老汉的脸上泛起红晕,说话也不再吞吞吐吐:“大概有好几万人,比现在少不了多少。”
“最开始这边穷啊,本地土著连地都种不好,吃饭都成问题,到处都是荒地,西班牙红藩想抢东西都抢不到,要不是我们汉人供他们吃喝,恐怕红藩会饿死在这里。”
“西班牙人起初和汉人相处很融洽,我们汉人从大明运茶叶、丝绸来这里贩卖,他们用真金白银收购,生意很红火,大家都讲信用,于是马尼拉就成了吕宋岛上的繁华所在,越来越多的人从大明泛舟过来,做各种生意,渐渐的,这里就兴隆起来了。”
“老丈也是那时候过海而来的吗?”聂尘插了一句。
“我不是,我家祖上从唐朝时就过来了。”许老汉咧嘴笑道:“乡音未改,这边的汉人都说闽南话。”
“哦。”聂尘替他又倒了一小杯酒。
许老汉拿起来吧唧一口就干了,眼神变得神往,看着奔涌的巴石河迷离起来:“不过过了些年月,世道就变了,红藩慢慢的开始对汉人征重税,发徭役,本地土王也嫉妒汉人钱多,总是寻些由头来闹,我们汉人都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哪里跟他们计较这些,只要不过分,也就随他们去了。”
“再后来,大明有些大海盗兴起,时常过来劫掠马尼拉的商船,派细作潜入城里杀人,红藩对汉人猜忌起来,对我们更加不好了。”
郑芝龙眉头皱了皱,看了聂尘一眼。
聂尘没做声,仔细的听着。
“如此又过了几年,大明万历三十一年的时候,不知道是哪里的谣言,说是大明官府要派大军过来来攻占马尼拉,抢红藩的金子银子,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下令红藩紧张起来,当时的总督一思量,干脆先下手为强,煽动本地邦邦牙人,趁我们汉人没有防备的时候,一夜之间杀遍全城。”
“当时是血流成河啊。”许老汉叹道,自个儿拿起葫芦喝了一口:“马尼拉当时有两万多汉人被杀,城外的乡村被杀的就无法考量了,总之那一次之后,汉人们逃的逃、死的死,马尼拉活下来的汉人几乎绝迹,惨道极了。我全靠家里祖传的渡船才活下来的,红藩总得留个人给他们撑船过河吧。”
“两万多人……”聂尘眯着眼,低低的自语了一句,身子朝后仰了仰。
“是啊,足足两万多。”许老汉道:“后来红藩发现没了汉人,马尼拉就是座废城,连剃个头都找不着手艺人,没法子之下,只好又向汉人示好,重新开发港口,过得些年景,这边的汉人才慢慢多起来的。”
他叹口气,道:“造孽啊!亏得我祖上还当过马尼拉总督,没想到到头来差点连种都没留下来。”
“总督?”聂尘眯着的眼睁开来:“什么总督?”
“马尼拉总督啊。”许老汉挺了挺干瘪的胸脯:“洪武年间,三宝太监进吕宋的时候,我家祖上在马尼拉迎接有功,他特地封我家先祖为马尼拉总督的,一当就是二十年呢,后来苏禄国崛起,这个总督的位置才没了的。”
“大明的马尼拉总督?”聂尘头回听说这个称谓,忍不住和郑芝龙对视了一眼:“还当了二十年?”
“可不是吗,绝不骗你。”许老汉见他们不以为然,急道:“我家里还有三宝太监赐的官印呢,我当传家宝藏着,要是你们有空,可以去我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