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子炎在那里观察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作出什么举动。数亿的人跟他一起在黑暗中听别人壁角。
破屋不大也还是分好几间，他当初选的就是比较小的那一间，对方大抵是觉得这里没人，也就没有进来搜查。
他听到哭声，也听到对方哽咽着的说话声。这场剖白或者是祭奠并没有很快结束，而龙子炎也从对方的话里听到他想要的答案。
对方为了这个结果，准备的时间几乎与他一样长。他先跳反，对方还在暗处，被人翻盘也很正常。
采用的话术很简单，就是说了实话，说以前自己也有过一模一样的症状，过了几天就自然痊愈了。
这人一开始找的对象非常精准，并不是像三丫或者傻子媳妇那种家庭和睦的类型，而是找的像妮妮那种本来就是边缘人的病人家庭。
这类家庭本来就不想支付多余的代价，这话自然听得入耳，便开始责骂自己家得了病的女性究竟是否属实。
有人唯唯诺诺说不知道，也有人并没有想过事情会败露。如果她们能想起来与别的病人串连，大概还能一口咬定并无此事，但这人既已说了自己也得过相同的病，话语可信度仿佛就高了三分。
有这样的权威先发声，加上被先找上的病人在家里一向说话也不甚管用，一来二去，她们也就承认了。
没人知道她们究竟是否真心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与性质。又或者类似妮妮那样的家境，知道不知道都无甚意义。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毕竟是由不得自己的。认清真相可能要过很多年，到时候大家都忘记了，只有被害者在风中等一句迟来又无意义的道歉。
在病人们默认自己被别人揪住小辫子的基础之上，这个人便表示自己说出这些事情竟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看不得大家被骗，想减少大家的损失。毕竟要是自己被骗了，损失了那么重要的粮食，那一定很心痛，肯定要找那骗子把一切都要回来的。
最重要的是，先前的事情已经证明了，既然你也只是无辜的受害者，就一定要先声夺人指责对方，把道理全说到你这边来……否则之后要是也有别的镇民想起来这茬，反应过来之后，说不定就会觉得你是骗子呢。
这话说到人心坎上去了。被提醒的几家人顿时千恩万谢，深深感觉对方给自己指了条明路。
有了这个良好的开头，这人再去找三丫之类这种家庭的时候底气就很足了。这些家庭虽然并不会如何去责怪病人，却也会觉得失去粮食对他们而言是非常巨大的损失。
再老实的人也会气不过，于是他们联合。而中间响应的人，有没有打倒地主分田产的意思可就不知道了……总之事情起因大抵如此。
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他，可以想见，如果不是龙子炎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听从那些规则，离家出走跑到破屋里当死宅，他现在应该已经被烧成一具焦尸。
他这样骤然跑路，怒火却不会凭空消失，也就转移到别的人身上。柱子成为他的替死鬼，但事情也没有结束。因为罪犯这个角色的失踪，清算的对象就变成病人。大家迅速地回过味儿来，意识到哪怕龙子炎是骗子，那病人也是他无声的共犯。一切都是从病人得病开始的，好端端的你装什么病？
龙子炎承认自己是鬼之后稳住的局势，就被这件事直接弄崩了盘。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人们再次开始互相防备与指责。
建立信任很难，毁掉一切却很简单。
但相比起走反告路线的天选者那边，这次的事件又多了一些别的角色……比如柱子娘，其在目睹儿子的死亡后陷入疯狂，并且在其后持菜刀无差别地将数个人砍成重伤。
再后面就彻底乱了。被害死的人的家属与病人家属与整个动乱中叫得最大声的一些人终于撕破脸，互相指责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整个小井镇仿佛变成了大逃杀的拍摄现场。不想被牵连到其中的人关上门，却仍然被变成暴民的人砍开，大声要求他们表明自己的立场。
这就是那些大笑与辱骂与尖叫声的来源。
龙子炎是不知道，但是有些弹幕想起了一桩十多年前发生在远洋渔船上的惨案。
那桩案件里，33名船员只活下来11人。
末法之日，无过乎此。
然而对着黑暗诉说着这些的那个声音，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这声音既哭又笑，在黑暗里听起来很有些瘆人。
龙子炎站在墙边听完这个故事。
天选者不干预的话，这会是小井镇最终的结局。可能会死光，也可能不会。就算不会，很多家庭也会在这里面被毁了。
他沉默地站着，没有往外走。尽管如此，这人描绘的图画还是在他脑海中清晰地呈现。
那个一口把蒲公英吃了的小姑娘被人把头砍掉了，那个想活下去的小女孩被从弟弟身边带走遭到凌辱，她的弟弟想保护她，却只是被人粗鲁地拉开打成重伤。他预言将会活不过那十天的人最后真的没有活过去，其尸体被挂在木架上示众。傻子想跟媳妇回娘家避难，被人乱刀劈死在路上。
并不是所有人都死了，还有人活着。体力更好的人活着，更有智慧的人活着，没有家人需要牵挂的人活着。
按某种逻辑，在这种竞争里，这些强者确实就该是活下去的人。
这是一个好的世界吗？
龙子炎想。这不是他的世界，他已经告诉自己不要为了这些事情动容。
然而这一刻，他切实地希望能拥有强大的力量。如果他能留在这里更久，如果他能呼风唤雨开外挂，如果他能建立新的秩序，哪怕是用虚假的神像或者欺骗来统治一切，是不是就有机会去改变这糟糕的现状。
还是说一切结局都是注定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踏出脚步来到对方面前——虽然没有说话。至少对这个人，小井镇没人有资格审判，他就更没有。
“原来你在这里。”
月色照亮少年的脸，对方的惊讶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间。
这人的五官依稀有点熟悉。只有极其少的人还能从这点上辨认出来，这个人是王铁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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