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见到阿令时候,微微一怔。
她知道阿令二十左右。以未婚女子来说,不算年轻了。但此刻正随宫人进来这个女子,不但生得艳丽无俦,明眸生辉,肌肤莹雪,正如初念先前听闻过‘玉观音’之号,且通身形貌,竟如一个不过十六七岁少女,完全看不出她实际年龄。
她到了座前,先是朝着萧荣下跪,恭恭敬敬行了礼。
“起来吧,”萧荣微微一笑,随即指着正坐自己下手侧一个墩子上初念,“她便是你表嫂了。”
阿令转向了初念,飞掠她一眼,随即笑道:“表嫂上,请受我一拜。”
以徐若麟关系论,自己确实是她嫂子。但她年纪比自己大。初念也不习惯端长嫂架子。见她要朝自己躬身见礼,忙扶住了,笑着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我年前时还问过你表哥,怎没见你到家里住,反住外头。他说你怕拘束,这才照你意思办,还被我说了一通。你万里而来,怎好叫你一人孤零零住外?”
阿令浅笑,低声道:“说起来,我倒是一直盼着能与表嫂结交。我虽虚长表嫂几岁,但自小长于化外之地,不懂规矩,想来表哥这般安排,应也是为此考虑,怕我冲撞了表嫂和府中之人吧?我心里虽有遗憾,却也只能照表哥意思行事。今日得知表嫂入宫了,这才大着胆子前来拜望。幸而娘娘不怪我冒昧,表嫂也是极好人。我心中这才定了下来……”
她这一番话说,明显和徐若麟有出入。徐若麟对初念说,是她自己想要住外头。现听她话外之音,却分明意指先前她之所以住外头,完全只是徐若麟意思,而她只是照办而已。
初念有些意外,看了眼萧荣。见她神情仍很温和,但望向阿令目光里,却仿佛多了丝审视般凉意。
初念也略觉蹊跷。总觉得阿令之所以这样接自己话,内里似乎另有隐情。压下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不再说话。事实上,也是觉得无话可说了。
“人年纪一大,精神就不济了,我有些乏了。”一阵短暂静默后,萧荣忽然开口,看向初念,道,“阿令既见过了你,你们这亲戚也认了,今日不如先便这样吧?”
初念会意。起身正向萧荣辞别,边上阿令却忽然朝着萧荣跪了下去,磕头道:“娘娘,我私下还有几句话想向娘娘求告,求娘娘恩准。”
初念看她一眼,道:“如此我先便告退了。盼娘娘调养节劳,凤体早日康健。”
萧荣颔首。初念再次看了眼正跪地上阿令,见她正抬头望向自己,朝她略微一笑,便转身而去。暖阁里太监宫女也纷纷退出。
初念出了暖阁门,随她而出安俊轻轻关上门,面上带了笑,道:“这便送夫人出宫……”
他话音未落,初念已经听到身后从里隐隐传来阿令说话声,“娘娘,我想说话,和我表哥有些关系……”
初念听她果然提到徐若麟,心微微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便停了下来,身形也定住了。
安俊耳尖,也早听到了。见状,也不敢催促她离开。只是自己往外去,等了十数步外檐阶之下。7k7k1
门里头,萧荣眉头,微不可察地略微皱了下,却没出声。
阿令朝她再次磕了个头,这才继续道:“娘娘,这件事,我年前刚被送入宫时,便想向娘娘言明了,只是一直没机会。今日求见,一来是想拜望表嫂,二来,也是想求见娘娘,把我心里话说出来。便是死罪,我也要求个心安。”
萧荣缓缓靠了身后椅上,道:“说吧。”
阿令低下头去,低声道:“娘娘,我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没有资格再入宫侍奉万岁。求娘娘降罪。”
门外初念心跳忽然加速。
萧荣闻言,却不过皱眉紧。面上笑意也褪了。盯着跪自己脚前阿令,沉声道:“你是庆州泰布答部送来待选后宫人。你此刻说这话,可晓得这其中轻重?”
阿令抬起了头,并不回避萧荣目光。她声音低沉,却十分清晰,“娘娘,阿令知晓这其中分寸。我来京城之前,私下曾向神庙巫女求告,她已经为我排好了一切。倘若我有心隐瞒,应也无碍。只是天子为尊,我不敢欺君,且,”她似乎踌躇了下,继续又道,“且我入京时日虽短,却也听说了当今皇后贤达,这才斗胆到娘娘面前吐告真言。我与那人青梅竹马。十岁时,我便对他说,往后我定要嫁给他。我身子也是十六岁时给了他。事实上,倘若不是先前他有婚约身,想来他早便会娶了我……”
门外初念忽然觉得全身血液激荡,皮肤下仿佛有细细针头不停刺她。里头阿令仿佛还继续说着什么,她却已经不想听了。她纤细手指紧紧搭镂了万字纹朱红门腰上,长长呼吸一口气,稳住自己有些紊乱心跳后,步朝安俊方向而去,一口气不停地出了暖阁,步出坤宁宫,被送出东安门。等外头车夫见她出来了,忙驾车来迎。候着紫云素云也跟了上来,见她脸色有些发白,问道:“大奶奶,你可是不舒服?”
初念一语不发地上了马车,只说了三个字:“回去吧。”
紫云素云对望了一眼,急忙跟着爬了上去。
马车粼粼而去。回国公府时,正午了。因司国太先前晓得她一早入宫探望皇后,先便去她那里回话。过去时,正遇到廖氏那里眼泪汪汪,见她过来了,慌忙背过身去。原来徐家三爷闹着要出家事已经传了出去,先前有意向议亲那几家人,如今早断了信儿。廖氏先前便从平阳侯府沈夫人那里听说因了此事,自家又被人暗中议论讥笑,气得不行,命崔多福带了人将儿子从碧云寺里押了回来关住。不想元宵时,一个不慎竟让他又跑了出去。如今不但碧云寺,连他从前时常去那些风月之所也不见人。问遍了平日与他往来那些人,竟没一个知晓。廖氏窝火了几日,渐渐转为担心,到了现,被派出去找人仍没回音,她自然担心不已。
司国太这些天,精神也很是不济。廖氏天天到她跟前,口中大多虽只骂自己儿子不争气,却也少不了指桑骂槐地提到司家二房。这事,她骂得大概也没错,和司家二房大抵是脱不了干系,老太太自然清楚,心里又如何舒坦得起来?此刻见初念回了,随意问了两句,命她先下去,想了下,便皱眉对着廖氏道:“你我跟前哭也好,骂也好,都是于事无补。咱们一家人,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我虽也出自司家,那边人看见我,客气地话,也只叫我声姑奶奶而已。事儿,我是做不得主。多不过能帮你问几声而已。小三儿是从你肚皮里爬出,你应也晓得他,平日吃不得苦。你此刻替他担心不已,他却恐怕不知道躲哪个地儿过得逍遥。我劝你还是放宽心好。等过了这阵子,外头混不下去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廖氏哽咽道:“就是他没吃过苦,我才担心。万一外头有个不好,我可怎么办?我如今就只这一个亲儿子了。”
司国太叹了口气,“罢了,我再派人过去问下吧。他既闹着要娶二房那丫头,你又说他与那丫头哥哥有往来,不定知道他去处。”
廖氏等就是她这句话,听她终于开口了,擦了下眼睛,低低道了声谢。心里头,一半是松了口气,一半是难消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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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憋了一口气,匆匆回自己住嘉木院,经过濯锦院外含香亭侧一个拐角时,忽然冲出来一个戴了顶虎皮帽小娃娃。她本就脚步,加上神思略微恍惚,发现时虽急忙收势,却也与那小娃娃碰了下。定睛一看,正是去年底到了濯锦院里虫哥儿。小娃娃腿软,又是一下冲了出来,经不住与大人碰,仰面翻倒地,一下便哇哇地哭了起来。
初念慌忙蹲□去,一边安慰着他,一边扶他起来。虫哥儿哭了几声,因穿得厚,方才也没摔疼,渐渐便停了哭泣。
初念松了口气。低头见他屁股和裤角还沾了些泥巴,便接过素云递出帕子,一边替他擦拭,一边低声继续哄着。正这时,匆匆赶来了翠翘和那边院里两个服侍丫头。
翠翘见虫哥儿摔了,脸色大变,也顾不得向初念见礼,慌忙便过来,从初念手里抱回他,上下摸个不停,心疼地道:“这是怎么了?哥儿好好地便摔了?哪里疼了?大老远地便听见你哭。”
翠翘自入了濯锦院,便深居简出地,简直就是从前那个二奶奶翻版。对这孩子又疼得入了骨,廖氏对她十分满意。全府上下人都知道。
初念略觉尴尬,慢慢起身。她身后素云便道:“方才我们奶奶过来时,哥儿自己跑了出来,一时没收住,碰到了一处,哥儿摔了一下。”
翠翘听是和初念撞,这才停了念叨,牵过虫哥儿手,对着初念赔笑道:“奶奶,都是我不好,方才只顾闷头做着哥儿小衣服,屋里丫头婆子也一时不留意,让哥儿自己跑了出来,冲撞了奶奶……”
“娘……娘亲……她们说……说虫哥儿原本……原本要叫你娘……”
虫哥儿自止了哭,便一直望着初念。此刻手虽被翠翘牵着,头却看得渐渐歪了过去。忽然伸出指头,指着初念笑嘻嘻地这样道,口齿虽仍含混不清,但大意却仍能听得出来。
虫哥儿这话一出口,不止初念尴尬,边上立着数人,立刻都鸦雀无声了。
翠翘见虫儿仿似还要说话样子,吓得不轻。慌忙一把抱起他,对着初念道:“大奶奶,哥儿小,不懂事,随口胡说……”
“他年岁小,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吗?”
前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隐然含了怒意。初念听了出来,这是青莺声。抬头见果然是她。只戴了副丁香米珠耳坠,外头罩件石青厚缎披风,立那里,手上拿了本书。看样子仿佛是从自己那里出来。此刻神情很是不。
翠翘一愣。慌忙道:“四小姐教训是……”
“我敢拿什么教训你们!”青莺冷冷打断她话,微微蹙眉,目光扫过翠翘和那两个丫头,道,“府里上下不过才这些个人,嘴便碎得不成样子了。我好好一个嫂子,也轮得到你们这些人背后这样编排?是不是看我嫂子人善好欺就蹬鼻子上脸了?我是说不上话人,不如我去找我大哥看看?”
那俩丫头听她提徐若麟,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跪下道:“大奶奶,四小姐,真和我们无关!”
初念一早起来,原本就觉一阵胸闷,只那阵感觉很便过去,便也没留意,没跟徐若麟提。从宫里出来后,坐马车上颠簸了几下,那阵气闷感又袭来。此刻是难受,憋得几乎气短了。此刻只想点回房躺下。勉强笑了下,道:“算了,多大事儿。翠翘,外面天冷,你赶紧把哥儿领回去吧,瞧瞧他摔着了没。”
翠翘如逢大赦,急忙抱了虫哥儿匆匆离去。
初念看向青莺,见她近来打扮愈发素淡,便随口找话道:“四妹妹年纪小,何必总穿得这么干净?鲜艳些才配你这年纪。”
青莺并未应,只关心地道:“我不晓得你早上出去了,本来是想过去你那儿坐会儿,见你不,陪果儿玩了会儿便出来了。嫂子你脸色不大好,我便也不打扰了。你回去先歇下。”
初念确实觉得累,便也不与她客套,叮嘱她下回再来。两人分了道后,终于回了院。果儿正里头荡着秋千,看见她回了,急忙跳下秋千,笑盈盈地跑来相迎。初念见她额头略有薄汗,便拿自己帕子替她擦拭。
“母亲,方才姑姑来过,看了我昨日写两张字,夸了我。”
“是吗?姑姑是才女。能得她夸,可见果儿也是小才女……”
初念笑着应她话。牵她到门槛边时,碧霭过来了,说是午饭饭菜已经备好。初念没半点胃口,却也陪着果儿,一道往平日用饭那间屋里去。丫头打开门帘。她刚跨进去一步,便闻到了一股和着屋里暖炉暖气饭菜味道,浓郁扑鼻。
“秦大娘做了水晶肉,还有豉汁鱼!”
果儿饿了,闻到厨娘做她爱吃菜香味,垂涎欲滴。只是她话音刚落,便看到身边继母脸色忽然泛白,身子跟着似乎也微微晃了下。
“母亲,你怎么了?”
果儿吓了一跳,慌忙一把抱住她腿,嚷了起来。
初念一进门,被那和了浓烈饭菜味道暖气一熏,先前那种胸闷气短之感甚,眼前一阵发黑,两侧耳朵也嗡嗡作响。
“我……”
她只勉强说了这么一声,腿便软了下去,整个人一下栽倒地。l*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