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尽感慨的道出一语,又惆怅的唉声叹气着,刘舍也没忘伸手做个‘请’得手势,将刘胜引到了少府作坊群外的老树下。 再邀请刘胜在树根下的巨石上坐下身,刘舍才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站在老树旁,侧对着刘胜遥望远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又逢汉匈平城一战,匈奴,便一直是我汉家的心腹大患。”
“而太仆马政所得的战马、凭这些战马组建起的骑军,则是决战匈奴不可或缺的战力。”
“所以,毫不夸张的说:太仆马政的进度,其实是直接关系到汉匈决战,究竟是转瞬即至,还是遥不可及的。”
“——若马政畅行无阻,战马充盈、骑军丛起,则汉匈决战不远;” “然若马政一波三折,耗费人、财、物甚巨,却迟迟等不来收获,则汉匈决战······” ··· “唉~” “如此浅显的道理,匈奴人,当然也是明白的。”
“——匈奴人当然明白:我汉家之所以要忍气吞声,屡屡行和亲以安胡,并非是真的比匈奴弱小,而仅仅只是匈奴胡骑,让我汉家暂时束手无策而已。”
“于我汉家而言,组建起骑军,就意味着不必再对匈奴人虚与委蛇;” “反之,对于匈奴人而言,阻止我汉家组建骑军,便可以保证我汉家,永远无法在正面重挫匈奴人的军队。”
“所以,匈奴人盯上了我汉家在北境,由先帝、陛下这两代皇帝省吃俭用数十年,一个接一个设立起来的马苑。”
“其所图,自也是以阻止我汉家蓄养战马、组建骑军为主,顺带掳掠那些马匹······” 说到这里,刘舍不由又是一阵摇头苦叹,本还算舒展的眉头,也在这短短片刻之内悄然皱起; 稍侧过身,看了看坐在大石块上的刘胜,若有所思的凝望了好一会儿; 终,还是苦笑着低下头,再上前两步,于刘胜面前不远处的石块上对坐下身。 “雁门苑,是先太宗孝文皇帝,也是我汉家在北境所设立的第一座马苑。”
“——先太宗皇帝前元三年,先帝欲决战匈奴,却被济北王刘兴居的叛乱打乱筹谋;” “次年,也就是太宗皇帝前元四年,少府便奉令拨钱一万万五千万、粮草五十万石,外加各类物什给太仆,以设立雁门苑。”
“为了购买蓄养马匹所需的种马、母马,时太仆:汝阴侯滕公夏侯婴,可谓是绞尽脑汁。”
“最终,还是和塞外的东胡王,也就是长安侯卢氏的部族取得联络,并付出了极为不菲的钱财,才总算得到了第一批马······” ··· “从最初的种马十七匹、母马数百,到先帝驾崩、陛下继位之时,雁门苑已经有了种马上百、母马数千;” “且自陛下元年,雁门苑已经开始具备每年,都稳定出栏上百匹可堪一用的战马的能力。”
“而去年年末,匈奴人南下抢掠,先帝在雁门苑投注的二十多年心血、少府调拨的数万万,乃至十数万万钱、数百万石粮草,都尽付诸东流。”
“我汉家第一座进入‘收获’阶段的马苑,也就此尽归于零······” 听着刘舍以一种近乎凄凉,就好似晚年丧子般的凄苦语调,向自己描述起雁门苑对汉家的意义,纵是早有心理准备,刘胜也不由一阵默然。 雁门苑是先帝,同时也是汉家第一座朝堂直接下场,以蓄养战马为唯一目的兴建的马苑,刘胜自然是早有所知。 只是即便如此、即便自认为已经想到了最差的结果,刘胜也完全没想到:区区一个雁门苑——一个每年出栏战马不过百匹的马苑,居然就花费了汉家如此心血······ “自先帝前元四年至今,足足二十多年的时间;” “从最初的一万万五千万钱,到后来每年数千万钱的拨款;” “期间耗费的人力物力,购马、养马,培育马种所花费的心血······” ··· “呼~” “二十年时间,至少十万万钱的投入,才换来一个年出栏战马百匹的雁门苑;” “结果刚开始出栏战马,便被匈奴人随手毁去······” 沉声轻喃间,刘胜本就不甚明朗的神容,只顿时又更沉了一分。 如果说,粮食、钱制,都是百姓的生命线,是汉家内治的核心关键,那马政,无疑就是如今汉家军事建设的核心。 ——如今汉室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外部强敌,便是匈奴。 而马政之于匈奴,就好比后世的大蘑菇比之于鹫鹰——有了,才能挺直腰板、才能不惧威胁。 可如今汉家的马政,也正如刘舍方才所言:困难和阻碍,层出不穷······ 道理再简单不过; 要想兴行马政,也就是以战略目的蓄养军用战马,首要条件,其实就是足够宽阔的养马地,以及稳定的马匹来源。 说白了,就是得有渠道获取种马,并配备蓄养马匹的场地。 而现阶段华夏文明最好的养马地,正式刘舍方才几度提及,且每提起一次,都会忍不住摇头哀叹的河南地:河套。 在秦时,河套地区,其实是属于华夏文明的。 凭借河套这个塞上明珠,嬴秦无论是在‘秦国’时期,还是统一之后的‘秦朝’时期,都从不曾为战马,乃至各类牧畜发愁。 ——想打仗,河套能养出足够的战马,供嬴秦组建起庞大的精锐骑军; ——想种地,河套养出来的牛,也能在经过短暂的训练之后,便作为耕牛投入农耕生产。 而在如今的汉家,在华夏文明失去河套这一重要的养马地之后,无论是军用的马匹,还是民用/农用的耕牛,都变成了高度稀缺资源。 律法明令禁止杀、伤牛马,倒还尚在其次; 军用马匹稀缺,导致的骑兵部队建设止步不前、对外战略劣势无法弥补,使得如今汉家在对外战略——主要是对匈战略格局当中,处在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要想决战匈奴,就要有骑军;” “而组建骑军,就需要足够的战马。”
“蓄养战马,便要兴行马政。”
“失去了河南地,便只能在北境遍设马苑,以求缓图······” 如是低语着,饶是心中思绪沉重,刘胜也只得强迫自己回过神,再强打起精神,颇有些郁闷的抬头望向刘舍。 “桃侯方才说,雁门苑,是我汉家第一座蓄养战马的马苑;” “那除了已经被匈奴人毁去的雁门苑,我汉家,还有其他的马苑吗?”
“既然雁门苑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每年出栏上百匹战马,那其他的马苑就算还没开始出栏战马,应该也快到了可以‘收获果实’的时候了吧?”
听闻刘胜此问,刘舍面上愁苦之色稍退散了些; 只是语调中,仍能听出刘舍这个前太仆,对雁门苑被毁去的遗憾,和感慨。 “雁门苑,兴于先太宗皇帝前元四年。”
“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太宗皇帝严辞行令于宫中:后宫女眷衣不用锦、裙不拖地,帷帐不得文绣,餐食不得过靡。”
“这,正是因为雁门苑的设立,让太宗皇帝清楚地意识到:马政,是非常耗费钱财的事。”
“可即便是如此,先帝也还是省吃俭用,以近乎每两年一座的速度,在北墙附近兴建马苑。”
“——凡太宗孝文皇帝一朝,我汉家在代北、燕北一带,共兴建起包括雁门苑在内的九座马苑。”
“除去已经被毁去的雁门苑,兴行于太宗皇帝六年的楼烦苑(代北)、太宗皇帝八年的造阳苑(燕北),如今也都到了可以出栏战马的时候。”
“剩下六处,则是短的需要再等两三年,长的,如先帝晚年所兴建的几处,则还需要六七年的时间······” 听闻刘舍此言,刘胜心中只又是一沉。 刘胜很清楚:刘舍这‘断则两三年,长则六七年’的推断,仅仅只是安慰自己的场面话而已。 ——雁门苑从先帝早年设立,到先帝驾崩才开始产出合格战马,期间花了足近二十年的时间! 雁门苑如此,其他的马苑难道就不会如此? 尤其那几座先帝晚年,尤其是先帝驾崩前几年兴建的马苑,距今都才只有不到十年历史; 要想让这几处新苑,也像曾经的雁门苑一样稳定产出合格战马,没有再十年的功夫,根本想都别想! 而这个结论,让刘胜本就不算乐观的心,只更愈发悲观了起来。 这,是一道十分简单的算术图。 先帝一朝二十多年,总共就建立了九处马苑; 其中最早建成、最早开始产出战马的雁门苑,还被匈奴人轻描淡写的毁去。 剩下八处,且不提是否能在短时间内产出战马,就算可以,按照雁门苑‘每年百匹以上’的战马出栏速度,八处马苑,每年也不过只是不到一千匹战马出栏。 而骑兵部队的建设,并不是一匹战马,就可以被转化为一个骑兵的。 就算不模仿匈奴人动辄一人三马的配制,单就是一人二马为‘一骑’的比例,也意味着如今的汉室,每年只能产出足够配备五百名骑兵所需的战马。 按照这每年五百骑的速度,以及必不可少的训练时间、成本······ “嘶······” “和烧钱无异啊······” “偏偏还不烧不行?”
本是一句自语,却惹得对坐于身前的刘舍苦笑的点下头。 “没错。”
“马政,其实就是烧钱。”
“而且不烧不行。”
“——烧了,未必就能得到可喜的成果;” “但倘若不烧,那我汉家就必定没有战马、必定无法组建起骑军,也就永远无法在匈奴人面前抬起头。”
··· “至于马政烧钱的地方,就更是数不胜数。”
“——购置种马、母马,都还只是小头;” “平日里,战马所需要进食的精细饲料,以及保护马蹄不受伤的合格马场、熟于养马的马奴、救治受伤马匹的医者、所需的药物,那才是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如此巨大的耗费,若真能产出战马、组建起军,倒也还勉强能接受。”
“怕就怕最终,沦落到雁门苑那样的下场——几十年、十几万万钱的投入,最终却被匈奴人轻飘飘毁去,还尽数掳走苑中马匹。”
··· “唉~” “心血付诸东流啊~” “数十年倾注的心血、天下数以千万计的百姓民翘首以盼,最终却尽付诸东流······” 又一阵摇头唏嘘,引得刘胜面色再沉一分; 直到这时,刘舍才终于将话题,拉回了最初的起点。 ——对于汉家的马政,刘胜这个太子储君,究竟能做些什么······ “马政的章程,早在先太宗皇帝之时,就已经定下了。”
“——少府年年出资,以太仆为首,维序北境已有马苑的同时,尽可能增设新苑。”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 “至于殿下,想要为我汉家的马政做些贡献,其实也没多少选择。”
“——养马之地:河南地,别说是殿下,便是顷我汉家举国之力,也轻易夺不回来;” “至于已有的马苑,有了雁门苑的教训,陛下自然会增兵驻守,也不需要殿下多费心。”
“非要说有什么事,是殿下帮得上忙,又确实能帮助我汉家的马政建设的······” “嗯······” ··· “或许这么说,并不符合臣的身份。”
‘但毕竟曾做过太仆,实在不忍我汉家马政缓步难前。’ “便斗胆,试着向殿下说一件事。”
“——如果殿下有什么办法,能为太仆找来一批良种种马、母马的话,对于我汉家的马政,便是大有裨益的······” ··· “也不用太多;” “有种马百匹、母马三千匹,就足以从无到有,直接兴建起一处新的马苑!”
“并且这个新苑在三年之内,就可以开始出栏合格的战马,且每年不下百匹!”
“——这件事,臣敢以故太仆、现少府,当代桃侯的身份打包票。”
“如果殿下真的有办法,那太仆马政的事,只要是臣能帮上忙的地方,臣,便义不容辞!!!”